编辑推荐
后现代小说的范本与巅峰预言现代文明的灾难与困境!
★ 《白噪音》是继《一九八四》之后,关于人类社会的又一部警世预言。
★ 它所描绘的那个噩梦般的世界,令奥威尔都不禁战栗,而如今,我们每个人,都身在其中!
★ 入选《时代》杂志“1923—2005英语小说TOP100”!
★ 它预言了化学毒品造成的环境灾难、科技发展给人带来的威胁与恐惧!
★ 深刻影响20世纪后半期以后的流行文化,音乐人、编剧、小说家都从中吸取灵感。
★ 《白噪音》为德里罗赢得了美国全国图书奖,自出版以来始终被誉为文学经典,并被收入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名著清单。
★ 译林2013德里罗作品集引进英国知名设计师NomaBar设计的封面,本版设计获得2012年英国设计界“奥斯卡”——黄铅笔奖,精装奢华打造文学经典收藏。
内容简介
杰克·格拉迪尼的大家庭过着平凡典型的现代生活,固定的超市购物之旅和周五的电视晚餐是他们“幸福”的基石。然而,一场化学品泄漏事故将致命毒雾送上天空,向他宣告“死亡已经到来,它就在你的体内”。恐惧已入侵心灵每个角落,它就像白噪音,始终如一,无处不在。
《德里罗作品:白噪音》为德里罗赢得了美国全国图书奖,出版以来始终被誉为文学经典,也是后现代文学的巅峰代表。它精确地描述了现代文明对人类心灵和身体的伤害,呈现了人在死亡、信仰、灾难和暴力面前的惊恐,对现代人的困境做了先知般的预言。
作者简介
唐·德里罗(1936-),美国当代最伟大的作家之一,诺贝尔文学奖热门候选人,哈罗德·布鲁姆所推崇的“美国当代最重要的四位作家之一”。
以“代表美国文学最高水准”的创作,赢得了美国全国图书奖、美国笔会/索尔·贝娄文学终身成就奖、耶路撒冷奖等十多种重量级文学奖项。
创作经典:
《名字》(1982)、
《白噪音》(1985)、
《天秤星座》(1988)、
《地下世界》(1997)、
《大都会》(2003)。
近年新作:
《欧米伽点》(2010)、
《天使埃斯梅拉达:九个故事》(2011)。
目录
美国后现代社会的“死亡之书”(译序)
一 波与辐射
二 空中毒雾事件
三 “戴乐儿”闹剧
精彩书摘
二 空中毒雾事件
昨夜大雪伴我入梦,清早空气清新,而且一片寂静。一月份的晨光里有一种严厉凄凉的特性,强硬和自信。靴子踩踏雪地发出一阵阵吱嘎声,高远的天空中飞机划出一道道白色尾流。气候至关紧要,虽然我一开始还未意识到。
我转弯走进我家所在的大街,穿过车行道上口喷白气、手持铁锹铲雪的人们。一只松鼠顺着树枝滑行—这个动作的连续性,使它看起来好像具有自身的自然规律,而不同于我们现在相信的那些规律。当我走完半条街时,我抬头看见海因利希蹲在家中阁楼窗户外面的窗台上。他穿戴着他的迷彩服和帽子,这套服装对于他具有复杂的意义—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拼命想长大的同时,又不想让人注意—这点儿秘密其实我们大伙儿都知道。他端着望远镜向东方瞭望。
我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回到厨房。门厅里的洗碗机和烘干机运转良好。我从芭比特说话的声音中听出来,她正在与她父亲通电话。不耐烦中夹杂着内疚和担忧。我站到她身后,把冰冷的双手放到她两颊上—这是我爱做的一桩小淘气事儿。她挂断了电话。
“他为什么到房顶上去?”
“海因利希吗?火车调车场出了什么事儿,”她说,“收音机里刚报道过。”
“我应该把他叫下来吗?”
“为什么?”
“他会摔下来的。”
“别对他那样说。”
“为什么不可以?”
“他会认为你低估了他。”
“他蹲在一个外窗台上。”我说,“我总应该做点儿什么事吧。”
“你越露出焦急不安,他就会越往房顶边缘靠近。”
“我知道,但是我仍然必须把他弄下房顶。”
“哄他回房里来。”她说,“要考虑细致和显得关心。让他谈谈他自己,不要做出鲁莽的动作。”
当我上到阁楼时,他已经进了房,站在打开的窗户边上,仍然端着望远镜在看。到处是废弃物,在暴露的梁柱和玻璃纤维绝缘垫之中自有一种特别的情状,令人窒息和不安。
“发生了什么事?”
“收音机里说一辆罐车出了轨。但是我认为它不是从我们看得见的地方出的轨。我认为它是被什么东西撞出了一个窟窿。现在那边烟雾腾腾,我可不喜欢那样子。”
“它看起来什么样子?”
他把望远镜给了我,自己朝边上走了一步。我没有爬到房顶的外窗台上去,所以看不见火车调车场和出轨的罐车。但是,烟雾看得很清楚,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浓密黑团在河对岸的空中悬挂着。
“你见到消防车了吗?”
“那地方到处都是消防车。”他说,“但是我看它们好像没有靠得很近,一定是那东西太毒,或者易爆,或者既毒又易爆。”
“它不会向这里飘过来。”
“你怎么知道呢?”
“它就是不会嘛。现在的问题是,你不应该再站在结冰的房顶外窗台上,这让芭贝担心。”
“你认为,如果你告诉我这事让芭贝担心,我就会感到歉疚而不这样做。但是,如果你对我说你为此而担心的话,我还会这样做。”
“把窗户关上。”我对他说。
我们一起下楼到厨房去。斯泰菲正在翻检大红大绿的邮件,寻找优惠券、奖券和有奖竞赛题。今天是中小学最后一天假。山上学院一星期后恢复上课。我让海因利希去把人行道上的雪扫了。我看着他站在外面一动不动,脑袋微侧,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他是在倾听河对岸的警报声。
一个小时之后,他又回到阁楼上,但是这一次拿了收音机和公路图。我爬上狭窄的楼梯,向他借了望远镜再一次观察。那团烟雾还在那儿,比以前大了一点儿,事实上现在已经成为直冲天空的一个大团,或许更浓黑一些。
“收音机里称它为羽状烟雾。”他说,“不过它不是羽状烟雾。”
“它是什么呢?”
“像一个形状不定、逐渐增大的东西。一个散发浓黑烟雾的东西。他们为什么叫它羽状烟雾呢?”
“广播时间宝贵,他们不可能不厌其烦地做连篇累牍的描述。他们有没有说这是什么样的化学品?”
“它称为尼奥丁衍生物或尼奥丁—D。我们在学校里看过的一部关于有毒废物的电影介绍过。还有被录像的耗子。”
“它会造成什么后果?”
“那部电影不能肯定它对人类有什么影响。电影主要是说耗子长出了致命的肿块。”
“那是电影中所说的。收音机里说什么来着?”
“开始他们说会引起皮肤瘙痒和掌心出汗。但是现在他们又说是恶心、呕吐和气喘。”
“我们谈的是人感到恶心,不是耗子。”
“不是耗子。”他说。
我把望远镜还给他。
“它不会朝这里飘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呢?”他说。
“我就是知道。它今天完全是不活动和静止的。每年这时候有风的时候,都是朝那边而不是朝这边吹的。”
“万一风朝这儿吹怎么办呢?”
“不会的。”
“就这一次是这样。”
“不会的。为什么会那样呢?”
他顿了一下,然后用平淡的口气说:“他们刚刚关闭了部分州际公路。”
“他们当然会想到那样做。”
“为什么?”
“他们就是会那样。明智的预防措施。这是给公用交通等提供便利的一种做法。有很多需要这样做的理由,但是都与风或风向无关。”
芭比特的脑袋出现在楼梯口。她说一位邻居告诉她,罐车的泄漏量达到三万五千加仑。人们正在被告知离开该地区。泄漏现场的上空有一团羽状烟雾。她还说,女孩们正在诉说手心冒汗。
“有一个克服的办法。”海因利希对她说,“告诉她们应该呕吐干净。”
一架直升飞机朝着事故现场飞去。收音机里的声音说:“只供可选容量硬盘使用一段有限时间。”
芭比特的脑袋缩下去不见了。我看着海因利希把公路图用胶带粘在两根柱子上。然后,我下楼到厨房去开支票付账单。这时,我意识到有一些彩色的光点在我右边和身后快速地转来转去。
斯泰菲说:“你从阁楼窗子能看见羽状烟雾吗?”
“那不是羽状烟雾。”
“但是我们必须离开家吗?”
“当然不必。”
“你怎么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
“记得那次我们为什么不能去上学吗?”
“那是在室内。这是在室外。”
我们听见警报声响起来了。我看着斯泰菲的嘴唇做出一串喔嗷、喔嗷、喔嗷、喔嗷的口形。当她看到我在注视她时,便诡谲地一笑,好像从某种心不在焉的快乐中被轻轻地惊醒过来。
丹妮斯走了进来,双手在牛仔裤上摩挲着。
“他们正在用吹雪机向泄漏物喷射东西。”她说。
“什么样的东西?”
“我不知道,但是它应该是用来使泄漏物变得无害,这并没有解释他们正在对于那羽状烟雾做什么。”
“他们正在设法使它不再变大。”我说,“我们什么时候吃饭?”
“我说不准,但是如果它再变大的话,有风没风它都会到达这儿的。”
“它不会到达这儿。”我说。
“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它不会。”
她看了一下自己双手的掌心,就上楼去了。电话铃声响起,芭比特走进厨房,拿起话筒。她边听电话边看着我。我开了两张支票,其间,我隔一段时间抬起头瞄一眼,看看她是不是还在看着我。她似乎想从我脸上的表情弄明白她从电话中听到的话所蕴含的意思。我把嘴唇撅成我知道她讨厌的样子。
“那是斯托弗家的人。”她说,“他们直接与玻璃镇郊外的气象中心通了电话。他们不再称它为羽状烟雾。”
“他们现在叫它什么?”
“一团滚动的黑色烟雾。”
“这名称更准确一点儿,这说明他们正在千方百计地解决问题。真好。”
“还有呢。”她说,“预料有某种气团正在从加拿大向这里移动。”
“从加拿大总有一个气团向这里移动。”
“那倒是真的。”她说,“这事儿肯定没有什么新鲜。既然加拿大在北面,那么,如果滚动的烟雾向正南方吹的话,它就会隔得相当远地离我们而去。”
“我们什么时候吃饭?”我说。
我们又听到警报声,这一次是另外一种信号,声音也更大—不是警车、救火车、救护车发出的警报。我明白那是空袭警报声,好像是东北方向一个叫锯手镇的小集镇那边发出来的。
斯泰菲在厨房水池里洗好手就上了楼。芭比特开始从冰箱里取东西。她走过桌子时,我抓住了她大腿的内侧。她手里拿着一盒冻玉米,优美地扭动身体。
“或许我们应该更加关注那团滚动的烟雾。”她说,“我们是因为孩子们才坚持说不会有事的。我们不想吓着他们。”
“没有事将要发生。”
“我知道没有事将要发生,你知道没有事将要发生。但是,在某个层次上我们总是应该考虑它一下,仅仅以防万一。”
“穷人居住的暴露地区才会发生这些事情。社会以特殊的方式构成,其结果是穷人和未受教育的人成为自然和人为灾难的主要受害者。低洼地区的住户遭受水灾。棚户区居民遭受飓风和龙卷风之害。我是一个大学教授。你在电视上的水灾镜头中,见到过一个大学教授在他所住的街上划着一条小船吗?我们住在一座整洁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小城里。附近还有一所名称古怪的学院。这些事在铁匠镇这样的地方不会发生。“
她现在坐在我的膝上,桌子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支票、账单、有奖竞赛表格和优惠券。
“你为什么这么早就要吃晚饭?”她挑逗地对我耳语。
“我没吃午饭。”
“要不要我做点儿油炸辣味鸡?”
“好极了。”
“怀尔德在哪儿?”她口齿不清地说。我的两只手在她乳房上抚摩,同时我试图用牙齿隔着她的上衣解开她的胸罩扣。
“我不知道。也许默里把他偷走了。”
“我熨好了你的睡衣。”她说。
“太好了,太好了。”
“你付电话账单了吗?”
“找不到账单啊。”
这会儿我俩的声音都含混不清了。她的两臂交叉,压在我的两臂上,使我正好看得清她左手里的玉米棒尖盒子上的食用说明。
“让我们想想那滚动的烟雾吧。就想一会儿,行吗?它可能是危险的。”
“罐车里装的东西都是危险的。但是其效果都是远期的,我们必须做的全部事情就是避开它。”
“我们千万要把这事放在心上留意着。”她说,一边站起身来,将一只冰盘在水池边上反复敲打,三三两两的冰块被打了出来。
我向她撅起了嘴。然后我再一次爬上阁楼。怀尔德与海因利希在一起,后者向我迅速一瞥,带着责备的眼光。
“他们不再称它为羽状烟雾了。”他说此话时目光不与我对视,似乎为了使他自己免受见到我的窘态。
“我已经知道了。”
“他们现在叫它滚动的黑色烟雾。”
“好。”
“为什么这样就好?”
“这说明他们现在大致在正视这件事了。他们是完全掌握情况的人。”
我摆出了一副厌烦而果断的神气,打开窗,端起望远镜,爬到房顶的外窗台上。我穿着厚厚的套头衫,在冷空气中感觉够舒服了;但是我设法保证自己的身体重心侧向房子,我儿子还伸出手臂抓住我的裤腰带。我感觉到了他对我这小小使命的支持,他甚至满怀希望地相信,我能够把我成熟和深思熟虑的判断的分量加在他正确的观察上,从而使其站得住脚。这样做毕竟是父母的职责。
我举起望远镜,穿过越来越沉的暮色张望。在化学品的烟雾下,是一片紧张和混乱的情景。探照灯光在调车场里扫来扫去。军用直升机在不同的点上往下面的出事现场发射一道道光束。警察巡逻车的彩色灯光与这些宽阔的光束交相辉映。罐车死死地躺在铁轨上,雾气好像从它一头的窟窿中升腾。显然是第二辆车上的连接装置戳破了罐车。消防车停在一段距离之外,救护车和警车停得更远。我能够听到警报声、手提扩音器里的呼叫声,一股无线电静电在冷空气中使之略略变调。人们从一辆车子奔向另一辆车子,卸下仪器设备,抬着空担架。另外一些人穿戴着黄色米莱克斯服和防毒面具,拿着死亡测量仪器,在亮闪闪的烟雾中缓慢地移动。吹雪机向罐车及其四周喷射一种粉色的物质,它在空中形成一道弧状的浓雾,看起来好像爱国节音乐会上巨大的装饰物。吹雪机是用于机场跑道的那种,警车则是运输暴乱中伤亡者的那种。烟雾从红色的光束里飘进黑暗,然后又从探照灯的白光中飘出。穿米莱克斯服的人像登月者似的小心行进,跨出的每一步都是令人焦虑的举动,而非出于人的本能。着火和爆炸在此已算不得什么危险。这种死亡将会渗透,渗入人的基因,在尚未出生的人体内显示出来。他们陷入了关于时间性质概念的困境,行进时好像在穿越无垠的、飘动着月球尘土的荒滩。
我有点吃力地爬回房里。
“你觉得怎样?”他说。
“它仍然悬挂在那里,看起来好像扎根那地方了。”
“所以你是在说,你认为它不会到这里来。”
“我从你的话里听得出来,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你认为它会到这儿来,还是不会?”
“你要我说它一百万年后也不会到这里来。然后,你就可以用你的一小堆数据来攻击。说吧,在我爬到外面去的时候,收音机里说了些什么。”
“不像他们以前说过的那样,它不会引起恶心、呕吐、气喘。”
“那它会引起什么?”
“心悸和幻觉。”
“幻觉?”
“它引起人类记忆的虚假成分或者什么的。还不光是这一点。他们现在不再称它为滚动的黑色烟雾了。”
“他们现在称它为什么?”
他仔细地端详了我一下。
“空中毒雾事件。”
他用一种预示凶兆的干脆腔调,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几个字,好像他意识到了这个特殊情景产生的术语所包含的威胁。他继续仔细地端详我,企图从我脸上寻找某种没有真的危险可能性的保证—对于这种保证他会立即加以否定并斥为虚假,这是他惯于玩弄的一种手法。
“这些事情并不重要。至关紧要的是位置。它在那儿,我们在这儿。”
“一个巨大的气团正从加拿大向这儿移动。”他平静地说。
“我已经知道这一点。”
“那并不说明它不重要。”
“也许是,也许不是。这要根据情况而定。”
“气候马上要变了。”他简直是对我在喊叫了,他的嗓音中带着他生命中特殊时刻的悲鸣。
“我不仅仅是一个大学教授,我还是一个系主任。我不能在一场空中毒雾事件中逃跑。那是住在穷乡僻壤的养鱼场附近活动房里的人干的事儿。”
我们看着怀尔德倒退着下了阁楼楼梯,那是整幢房子里最高的楼梯。吃晚饭时,丹妮斯几次三番站起身来,一只手捂着嘴巴,急急地小跑步到过道外面的盥洗间去。我们在咀嚼和往食物上撒盐时,尴尬地停下来听她断断续续呕吐。海因利希对她说,她表现出过了日期的症状。她眯着眼瞪了他一下。这个时代盛行使眼色和说不尽的心领神会,我一般来说赞赏这种传递感觉的方式。体温、吵闹声、灯光、脸色、言辞、手势、个性、器械。频繁的对话使得家庭生活成为感性认识的一种媒介,其中包含了惯常的心灵的震撼。
我看着姑娘们半闭着眼睛交谈。
“我们今晚是不是吃饭早了一点儿?”丹妮斯说。
“什么时间叫早?”她妈妈说。
丹妮斯看了一眼斯泰菲。
“是不是因为我们想躲避它?”
“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斯泰菲说。
“会发生什么呢?”芭比特说。
姑娘们再次互相对视,严肃和长久地交换眼神,表明某种不祥的猜测正在被证实。空袭警报又一次响起,这一次离我们非常近,以至我们都感到不安,甚至设法避开对方的目光,以此来否认某件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声响来自我们自己的红砖房消防站,这些警报声十多年没有使用过了。它们汇聚而成的噪音像是某种来自中生代的动物保卫自己领地时发出的粗厉叫声。一只具有大如D-9运输飞机翼展的食肉鹦鹉。野蛮侵扰的巨大喧嚣充斥了整座房子,使它的四面墙似乎都要崩裂。这声音怪物离我们是如此之近,如此确实无疑地就在我们的头顶上。简直不可思议的是,它居然多年来一直躲在我们附近。
我们继续吃饭,动作安静、利索,每一口吃的食物越来越少,请求传递东西时客气礼貌。我们变得小心翼翼和寡言少语,缩小自己动作的幅度,在面包上涂黄油的样子就像是专家在修复壁画。恐怖的粗厉声还在响着。我们仍然避免目光相对,小心地不让餐具发出声响。我相信我们都战战兢兢地怀着这样的侥幸心理:惟有如此,我们才会不被注意。这好像是警报声宣布了某种控制机制的存在—只要我们不争论和打翻食物,我们就可以不激化事态,从而万事大吉。
直待在强烈的阵阵警报声中听见第二种声音时,我们才想到让我们神经质的礼貌小插曲暂告一个段落。海因利希跑过去打开了前门。夜色中混杂在一起的种种声响冲进房来,带着一股清新重又出现在身边。良久之后,我们第一次互相对视,意识到那新的声音是扩音机里传来的说话声,但是无法肯定它说些什么。海因利希回来了,他走路时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神情诡秘。那意思似乎是他让什么重大情况给吓呆了。
“他们要求我们撤离。”他说话时不看我们的眼睛。
芭比特说:“你的印象是不是他们只不过提出一个建议,或者你认为这有一点儿强制性?”
“话是从消防队长车上的扩音喇叭里传出来的,车子开得相当快。”
我说:“那就是说,你来不及注意其中的微妙口气。”
“那说话声是大叫大嚷的。”
“因为有警报的缘故。”芭比特帮着说。
“那说的话大概像这样子:‘撤离所有的居所。致命的化学物烟雾,致命的化学物烟雾。’”
我们坐在那里,手里拿着正在吃的松软蛋糕和罐头梨。
“我肯定时间还很多。”芭比特说,“要不然他们就会催促我们赶紧行动。我想知道气团移动有多快。”
斯泰菲朗读力士婴儿香皂的优惠券说明,一边轻声地哭。这一来让丹妮斯清醒过来了。她跑到楼上去为我们所有的人整理东西。海因利希一步跨两级楼梯,冲到阁楼上取他的望远镜、公路图和收音机。芭比特跑到食品储藏室,拿了一大堆贴着强身标签的瓶瓶罐罐。
斯泰菲帮助我清理餐桌。
二十分钟之后,我们都坐进了汽车里。收音机里的声音说,住在城西的人应该前往废弃的童子军营,那里将有红十字会的志愿者分发果汁和咖啡。来自城东的人应该走大道前往第四服务区,从那里再到一家称为“功夫堂”的饭馆,这是一座多翼的建筑,四周有亭子、荷花池和活的鹿。
我们属于前一组中的后来者,只能加入到车流中驶上出城的主干道,两旁均是旧车、快餐店、打折药铺和四四方方的电影院,肮脏破败。正当我们等待挤上四车道的公路时,我们听到扩音机里的声音,从头顶上和后面传来,它在向街两边梧桐树和篱笆后面黑洞洞房子里的人们喊话:
“离开所有住所。现在就离开,现在就离开。毒雾事故,化学物烟雾。”
随着广播车在此地街上进来出去,喊话声忽而响,忽而轻,然后又响起来。毒雾事故,化学物烟雾。在话音逐渐微弱之后,其调子仍然隐约可辨,成为一连串在远处回响的声音。看起来,危险要求广而告之的话语必须有韵律,就好像韵律中存在前后一致的连贯性,我们可以用它来抵消涌现在我们头脑中任何无意义和狂暴的事件。
……
前言/序言
美国后现代社会的“死亡之书”(译序)
朱叶
名闻遐迩的美国小说《白噪音》(WhiteNoise)是一部伟大的后现代主义杰作,一经问世即获万众瞩目的美国文学大奖“全国图书奖”。其作者唐·德里罗(DonDeLillo)是一位既拥有广大读者,又在学术界享有崇高声誉的美国小说家。他也是美国艺术与文学科学院院士。小说《白噪音》曾被研究者标题为“美国死亡之书”,它生动地表现了当代美国人对于死亡的意识,并且透析了美国式的死亡。因此,笔者将小说称为“美国后现代社会的死亡之书”,并在这篇“译序”中,对其做一些尝试性的分析,以利于读者更好地做出自己的解读。
一、小说作者唐·德里罗
唐·德里罗出生并成长于纽约市,毕业于福德汉姆大学,他在二十三岁时发表了第一部短篇小说,至今已创作了十五部长篇小说、三部剧本,以及诸多散文,近期还出版了一部短篇小说集。
德里罗的第一篇小说《约旦河》,于1960年发表在《纪元》杂志上。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美国的传说》发表于1971年,从此佳作不断、声誉渐隆,接连发表有《球门区》(1972),《大琼斯街》(1973)、《拉特纳之星》(1976)、《球员们》(1977)、《走狗》(1978)和《名字》,因而获得声名极高的“古根海姆奖”(1979)和“美国艺术和文学科学院文学奖”(1984)。德里罗于1985年发表的《白噪音》更使他在美国声名大震,次年即获美国的文学大奖全国图书奖。1988年发表《天秤星座》,获《爱尔兰时报》国际小说奖。1989年,他开始创作一部描写霍梅尼的小说,并在发表后获得1992年度“福克纳笔会小说奖”。他于1997年发表的一部八百多页的大型作品《地下世界》,成功地描绘了20世纪整整后半个世纪的美国社会,因此轰动美国和世界文坛,号称国际第一畅销书。
德里罗还创作了五部剧作,它们分别为《娱乐室》(1986),《瓦尔帕莱索》(1999),以及《千穗谷》(2005)等。
二、“白噪音”—人类拒绝死亡的“自然语言”
“白噪音”是一个奇特的小说标题,它的“所指”是什么呢·美国最权威的《韦氏英语大词典》(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Springfield, Mass.: G. & C. Merriam Company, 1961)对此是这样定义的:“A heterogeneous mixture of sound waves over a wide frequency range”——“频率范围宽广的声波之不同组合”。这大致就是作者所解释的“该标题也泛指一切听不见的(或“白色的”)噪音,以及日常生活中淹没书中人物的其他各类声音—无线电、电视、微波、超声波器具等发出的噪音。”(参见2001 年1 月7日德里罗致译者信。)
美国学者科纳尔·邦卡将现代科技产物的商品所发出的噪音,称为“消费文化的白噪音”,是“后期资本主义自身酿制的苦果”。这一类白噪音,在小说中表现为媒体的噪音—即电视和无线电广播的各种节目、喋喋不休的三种商品为一组的广告,超市和商城里交易时人类的嗡嗡声,甚至包括那个旅游景点“美洲照相之最的农舍”周围照相机快门不停的喀嚓声。
但是,这些声音显然并非本书中由作者赋予深层寓意的白噪音。在小说中,男女主人公杰克和芭比特曾经有过这样一段讨论死亡的对话:
“这事多么奇怪。我们关于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怀着这样深深的、可怕的、驱之不散的恐惧……没有人看出来,昨夜、今晨,我们是何等地害怕—这是怎么回事·它是否就是我们共同商定互相隐瞒的东西·或者,我们是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心怀同样的秘密·戴着同样的伪装。”
“假如死亡只不过是声音,那会怎么样·”
“电噪音。”
“你一直听得见它。四周全是声音。多么可怕。”
“始终如一,白色的。”(第26章)
这是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作者在此巧妙地暗示,白噪音除了作为消费文化的渣滓,还体现为人类交流死亡恐惧的努力和驱逐它的欲望。这类白噪音,具体表现为人类拒绝死亡而采取的“自我压抑、妥协和伪装”。杰克的同事默里认为,这是人类“幸存于宇宙之中的方式”,并称之为“人类的自然语言”(“the natural language of the species ”)(第37章)。这种旨在拒绝死亡的“人类的自然语言”,才是德里罗所说的“与死亡经验相联系”的白噪音。
科纳尔·邦卡把后一类白噪音定义为“当代人对于死亡恐惧最深切的表述,是后现代世界对于死亡恐惧奇特和真正足以激发敬畏的回应”。邦卡随后详细地分析了小说中三次典型的令杰克体验顿悟的白噪音。
首先是芭比特的小儿子怀尔德七小时无来由的不停哭泣(第16章)。怀尔德的哭泣是有节奏的恸哭,听起来像是“一种短促急迫的有韵律的表述”。杰克发现“这种哭泣中,有某种永恒的触动心灵的东西。这是一种天生凄凉的声音”。所以,当怀尔德终于停止哭泣时,全家人都“用某种类似敬畏的眼光看着他……就好像他刚刚从某个遥远、神圣的地方,从大漠荒野里或成年积雪的大山中流浪归来—那里所说的话语、所见的景色、所攀登的高峰,我们这些生活在平凡艰辛中的人们只能以敬慕和惊奇仰望。”
怀尔德的哭泣究竟表述了什么呢·德里罗曾经表示自己受到过为数不多的影响,其中之一是心理学家欧内斯特·贝克,后者在其著作《拒绝死亡》中提出过这样的论点:儿童的生命中怀有一种对于混乱的意识,其根源就是他的机体“对于灵与肉毁灭的恐惧”。这一恐惧“历经最为复杂的种种精心加工,以诸多间接的方式表现出来”。儿童们“时常出现的梦魇和对于昆虫和狗的普遍恐惧”等等,均来源于这种死亡恐惧。由于儿童在意识中必须承受如此沉重的负担,所以“当他弱小的自我处于强化认识事物的阶段时,他几乎总会准时地、规律地大哭着醒来”。怀尔德哭泣中“到过”的遥远神圣的地方,就是他弱小的自我无法设置保护、却要面对死亡的地方。他那古代挽歌式的悲鸣,是德里罗小说《名字》中的人物所谓能够“消除(人们之间)孤独的距离”的语言,或者称之为白噪音。
第二次重要的白噪音,见于杰克全家在空中毒雾事件的大逃亡时,他九岁的女儿斯泰菲在睡梦中喃喃发出的声音:“Toyota Celica ”(第21 章)。听到这个声音好长一会儿之后,杰克才明白这是丰田汽车的一个品牌。但是,这样的事实更让他觉得惊讶。“这个发音美丽动听而又神秘莫测,金光灿灿之中闪现着奇妙。它就像用楔形文字刻写出来的、天空中的一种古老的力的名称。”此时,杰克强烈地感觉到片刻辉煌的超越,并自觉无私和精神上的伟大。
德里罗接受安东尼·德克蒂斯的访谈时说过:“我想,我们也许迷信地认为,儿童有一条达到自然真理的途径,并能够与之直接接触。然而,这种自然真理却回避我们成年人。”斯泰菲一天中经历了灾难事件的种种恐怖,她现在正借助一个全世界都一样发音的商业广告,以一种神秘的智慧来驱逐对于死亡的恐惧,并让它消解在大众媒体符咒式的吟唱中。
第三次是赫尔曼·玛丽修女的一大篇令杰克惊讶的言论。他去铁城枪杀奸污他妻子的格雷先生时,自己也受到枪伤。而现在,给他治伤的玛丽修女对他说,她们自己其实并不相信上帝和天堂。所有的宗教说教,不过是她们为了帮助人们拒绝死亡并提供安慰的举动,是邦卡所说“宗教的白噪音”。更有甚者,当杰克一再表示无法理解时,玛丽修女向他暴风雨似的倾泻大段他听不懂的德语。但是杰克却发现,这是“一种抑扬顿挫的声音,一种有韵律的节奏”,其实,他听到的正是驱赶死亡恐惧、消除孤独距离的真正的白噪音(第39章)。
三、《白噪音》:“发现日常性中的光辉”
小说《白噪音》以美国中部小城镇—铁匠镇和坐落于该镇的“山上学院”为背景,描绘了杰克·格拉迪尼教授的家庭生活、山上学院的校园生活,以及小镇居民的日常生活和一次灾难事件中形形色色的表现,从而生动地展示了美国后现代社会生活。小说由三大部四十章构成。第一部“波与幅射”像一出精彩的情景喜剧。它没有传统小说的中心事件,但是,它所表现的每一个场景— 从开头的山上学院开学日,大学生们的“旅行车排成一条闪亮的长龙”, 在富足和保养有素的父母陪同下到达学校;格拉迪尼教授家中一帮聪明孩子,说“大人话”和诡辩;他们全家一起看电视,听广播节目和其中无休止的、三件商品为一组的商业广告;他们逛超市和大商城,疯狂地购物;芭比特的小儿子怀尔德数小时不停地哭泣;杰克与同事默里游览“美洲照相之最的农舍”和讨论死亡问题;特雷德怀尔老姐弟俩迷失在中村商城;杰克和芭比特夫妻俩不时地讨论“谁先死·”……一直到电视中播放芭比特在教堂地下室里教授老年人日常活动的正确姿势的实况——都充分地展现了美国后现代消费社会的光怪陆离与荒唐可笑。
小说第二部“空中毒雾事件”描写了名叫尼奥丁衍生物的化工废料的泄漏。它引起铁匠镇居民的一片恐慌;而杰克又因为在大逃亡似的撤离途中下车加油,在毒雾中暴露了两分半钟,因此“在体内植入了死亡”。美国的后工业社会终于开始让人们品尝其自身酿下的苦果和造成的灾难。作者在原文长达54页的这一章里,既同情又讽刺地描写了人们在灾难面前的渺小、无所适从与无可奈何。历时九天的大逃亡终于在高科技的干预下结束了—技术人员从军用飞机上向雾团喷洒一种转基因的微生物去吞食毒雾。但是,没有人知道,“一旦雾团被吃掉之后,有毒废物会怎么样,或者一旦这些微生物吃完雾团后自己会怎么样”(第21 章)。
20世纪末期的美国社会,是一个高度发达的后工业社会或称后现代社会。这是一个被异化了的物质世界,现在正反过来异化人类,威胁他们的生存—既伤害他们的身体,又折磨他们的灵魂,尤其是让他们时刻感受死亡恐惧的困扰。女主人公芭比特为了获得据称可以医治死亡恐惧的药丸“戴乐儿”,不惜背着丈夫和家人,与该研制项目经理格雷先生长期进行着丑恶的性交易。在小说第三部“‘戴乐儿’闹剧”中,她丈夫杰克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因而决意向格雷先生复仇。但是,由于他在毒雾中的短暂暴露,自觉死期在即,他同样企图获得“戴乐儿”来消解死亡恐惧。于是,他经反复琢磨和实地观察,设计并实施了他的复仇计划,结果却是上演了一出既残忍又荒诞不经的闹剧。
小说男人公杰克·格拉迪尼教授,是山上学院由他创建的“希特勒研究系”的系主任。小说中,他与第五次婚姻的第四任妻子芭比特(他的第四次婚姻是与第一任妻子复婚),以及他们各自多次婚姻中所生的四个子女—杰克的儿子海因利希(14岁)和女儿斯泰菲(9岁)、芭比特的女儿丹妮斯(11岁)和小儿子怀尔德(3岁)—生活在一起。四个一起生活的孩子,居然不是同父异母,便是同母异父:这就是美国后现代社会中典型的所谓“后核家庭”。婚姻来得快也去得快—杰克和芭比特结婚也尚不足两年。如此容易失败的婚姻,使得家庭成员们都来不及搞清楚家中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家庭便成了“世上一切错误信息的摇篮”(第17章)。
除了格拉迪尼一家六口之外,杰克的同事默里·杰伊·西斯金德和“戴乐儿”研究项目经理格雷先生,也是美国社会的代表人物,可以说是美国后现代社会的典型产物。默里在山上学院“美国环境系”讲授关于摇滚乐之王—“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和车祸的研究。他对于看电视和超市购物这两大精神和物质的消费行为推崇备至,认为前者是“美国式的魔力和恐怖”的体现(第5章),后者则是当代消费社会的宗教仪式(第9章)。他一方面企图引诱芭比特(有论者认为他实际上已经得手),另一方面又去挑唆杰克杀人(第37 章)。他既是苏格拉底式的雄辩哲学家,又是诱惑浮士德博士的靡菲斯特式的魔鬼。那位“格雷先生”, 真名叫威利·明克,也与默里一样原本是外国移民,然而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我是通过看美国电视”和通过“美国式的性经验(譬如他与芭比特的性交易)……学会英语的”(第39 章),或者说正式成为美国社会的成员。他从事的工作,也正是研制象征美国高科技的药物“戴乐儿”(第25 章),去满足对此种商品需求量最大的美国消费者。
德里罗在《白噪音》中,成功地运用了许多具有讽刺意义的巧妙意象来展现和批判美国的后现代社会。美国学者汤姆·勒克莱尔指出,《白噪音》作者不厌其烦地描写的那台垃圾压缩机(第8章、第34章),简直就是美国后现代社会自我折射的绝妙象征。当杰克像密探似的取出机器中压实的垃圾团时,他看到的是“一尊具有讽刺性的现代雕塑”,它所藏纳的正是“消费意识的阴暗面” (第34章)。而描写了美国消费社会林林总总丑态的小说本身也是一台这样的垃圾压缩机。《白噪音》中另外一个重要意象—“美洲照相之最的农舍”(第3章)—则被批评家弗兰克·伦特里契亚称为德里罗笔下“两大美国场景”之一。但是,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作为景象的农舍本身,由于被照相和到处标示,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它的影像反而成了人们意识中的美国场景。
德里罗在《白噪音》中旨在展现美国后现代社会而着墨最多的,是格拉迪尼一家去超市购物和被伦特里契亚称做“两大美国场景”中的另外一个场景—在家中看电视。对此,德里罗在上述与安东尼·德克蒂斯的访谈中声称,这是“对于日常生活和平凡时刻重要性的意识”使然。他的宗旨便是从中“发现日常性中的光辉”(“to find a kind of radiance in dailiness”), 即揭示美国后现代社会生活的本质或真谛。
四、“美国死亡之书”
德里罗在与亚当·贝格利的访谈时曾经这样说过:“如果写作是思考经过提炼浓缩的形式,那么提炼得最浓缩的写作,也许就会终结为关于死亡的思索。”小说《白噪音》即是作者“关于死亡的思索”的产物。它表现了当代美国人对于死亡的意识,并且在深层次上分析了美国式的死亡。因此,德里罗的研究学者马克·奥斯蒂恩认为,《白噪音》可以标题为“美国死亡之书”(The American Book of the Dead )。
读者在这部“美国死亡之书”中可以看到,杰克的德语教师霍华德·邓洛普在他的破桌子上,放着一本德文书:Das Aegyptische Todtenbuch—《埃及死亡之书》,而且按邓洛普的说法,它还是“一本德国的畅销书”(第29章)。杰克的同事默里更是对古人和现代人、东方人和西方人关于死亡的认识有着广泛而深入的研究,并持独到的见解。默里告诉他的学生们:“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研究过《度亡经》(Bardo Th.dol ),或称《西藏死亡之书》(第15章)。他关于后工业社会中“现代死亡的特征”的见解,实在是非常精辟:“知识和技术的每一个进步,都会有死亡的一个新种类、新系统与之相匹配。死亡就像病毒那样会适应。”因此,在后现代社会中,“死人离我们更近了”,我们已经“与死人生活在同一个空间中”,这就验证了2600 年前中国春秋时代思想家老子关于“死生为一条,可不可为一贯”的论断(第21章)。
默里在“山上学院”校园里,与杰克一起作苏格拉底式的散步时,巧舌如簧地引经据典,发表了一篇关于死亡的雄辩讲演。他循循善诱地使杰克相信,人类的死亡恰恰是由恐惧造成的。因此,“假如我们能够学会不害怕,我们就可以永生”。然后,这位苏格拉底式的人物,露出魔鬼靡菲斯特的狰狞面目,用他的奇谈怪论唆使杰克去杀人:“想一想,在正面对抗中杀死一个人,在理论上是何等振奋人心……杀死他,就是获得生命的得分。你杀的人越多,你的得分就越多”(第37章)。默里的理论后来真的成了杰克的实践(第39章)。
人类对于死亡的意识和关于自身生存的认识,是贯穿该小说的一个悖论,那就是“人类生存的讽刺性意识:我们是地球上最高的生命形式,然而因为我们知道别的动物所不知道的事实,即自己迟早都不免一死,于是愁苦难言”(第20章)。关于死亡的挥之不去的念头和对于死亡的恐惧,时时处处地困扰着杰克和芭比特(第4章、第20章、第26章等),并且支配着他们的行动。
约翰·N.杜瓦尔指出,杰克为了压抑死亡恐惧和拒绝死亡,正做着三件事情—看电视、购物和研究希特勒。一家子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听其中插播的商业广告,按弗兰克·伦特里契亚的说法,已经成为后现代社会中“两大美国场景”之一。《白噪音》中的格拉迪尼一家人每逢星期五晚上,都按女主人芭比特的要求,坐在一起看电视(第4章)。“我们寂静无声地看着房屋在大团流动的山熔岩中被冲进海洋,一座座村庄整个儿倒塌、起火。”(第14章,第71页)然而,电视模拟的灾难和死亡,只能在观众中产生迈克尔·W.梅斯默所说的“审美距离”和尤金·古德哈特所说的“麻醉效果”。于是,灾难和死亡的恐怖荡然无存。与电视业相关的商业广告,也已经渗透进美国人的深层意识,并产生虚假的“超越”。超市和大商城,是美国社会物质富足的象征;到超市去购买一大堆种类繁多的商品,杰克便觉得是“给我们灵魂深处的安乐窝带来安全感和满足”(第5章)。
除了看电视和购物这两种所有美国人都在进行的活动,杰克还有属于他个人的第三件事情——希特勒研究。但是,正如默里所指出的,杰克一方面要把自己“隐藏在希特勒和他的事业中”;另一方面,他还要利用它来增强自己的“重要性和力量”——两者都旨在保护自己不受死。某天黎明时分,当芭比特的父亲突然出现在后院中,惊慌失措的杰克误以为是死神造访,他竟然抓起希特勒的自传《我的奋斗》,将它“紧紧地抱在肚子前”(第33章)。他从事希特勒研究的内在动机暴露无遗。这样的动机也外化为芭比特从事慈善事业和给老年人教授正确的活动姿势等。但是,所有这些仍然无济于事,不能解决他俩的死亡恐惧。于是,芭比特选择以性交易获取“戴乐儿”;杰克则选择以暴力抢夺这种神奇的药丸,并通过杀人来赚取“生命的得分”, 以实现他拒绝死亡的最终目的。
《白噪音》中对于空中毒雾事件的描写,读起来像是“灾难恐怖小说”。但是,德里罗的创作别具匠心。首先,正如负责事故中疏散居民工作的是一个名叫SIMUVAC—意思是“模拟疏散”行动计划—的组织一样,德里罗不是以传统的亚里士多德或柏拉图的“模仿”(mimesis), 而是以鲍德里亚式的“模拟”(simulacrum ),表现了一场恐怖事件的“超现实”(hyperreality) 。其次是,作者在此并未描写死人场面,而是强调“尼奥丁衍生物(在人体内)的寿命为三十年”,从而使杰克心理上对于今后漫长的岁月充满极度的恐惧。最后,德里罗安排一个男人拎着一台微型电视机,向逃亡的人们展示空白的电视屏幕。如果说电视对于恐怖、灾难和死亡的模拟,让观众产生“审美距离”并发挥麻醉作用的话,那么没有被电视报道的空中毒雾事件,就使人们悬疑丛生,从而感到最大的死亡恐惧和威胁。
讨论后现代主义杰作《白噪音》,不能不谈及那个被杰克称为“后现代的日落” (第30章)。 “自从空中毒雾事件发生之后,日落就漂亮得让人消受不起……那轮原本已经灿烂辉煌的落日,一跃而为赭色的宽广、高耸云霄和如同梦幻的空中景致,透露着恐怖。”工业污染造成了这种杰克所称的“美学上的飞跃”(第22章),约翰·弗罗将造就它的空中毒雾事件称为“空中审美事件”;按照利奥塔关于“现代美学就是对于崇高的审美”和“具备了崇高,死亡问题就归入美学问题”的观点断言,对于这个“后现代的日落”及其透露的死亡恐怖的审美,就是对于崇高的审美。保尔·莫尔特比将唐·德里罗尊奉为“后现代主义的典范作家”。
小说的最后一章中,除了那个“美丽和恐怖的日落”,作者还描写了怀尔德在州际公路上骑着他的小三轮车左冲右突,十分惊险地逃脱了死亡,以及铁匠镇的老年居民在重新排列了货架的超市里茫然失措。显然,作者是在传递一条重要的信息:未来的人类也许能够幸运地驾驭死亡,但是也许仍然像过去和现在那样,时时处处地笼罩在死亡恐惧的阴影之下—这就是唐·德里罗留给读者思索的重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