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品特色
编辑推荐
★ 一九三一年的上海 一场虚幻的历史往事
★ 租界就是一方舞台,有人在上面表演,有人隐在幕后偷窥
★ 李敬泽 作序
★ 贾樟柯 麦家 张大春 梁文道 力荐
★ 意、英、法、德、荷五国语言版本接踵推出
★ 《租界》影视剧改编火热筹备中
内容简介
一九三一年五月,宝来加号邮轮缓缓靠向黄浦江北岸,一名南京要员的私人代表刚登上法租界码头便遭枪杀,他的妻子冷小曼不知所踪,成为通缉要犯。暗杀组织群力社在报刊上大肆宣扬自己的暴力行动和政治主张。
租界警务处的萨尔礼少校追查频发的刺杀案,将目标锁定在白俄珠宝商特蕾莎身上,招募她的情人中法混血摄影师小薛暗中调查她的军火生意与利益关联。小薛在调查中再次邂逅冷小曼,陷入更深的政治旋涡……
在国共合作破裂,外族枕戈待旦,社会共识破裂的时代,各种势力粉墨登场。有人窥视各方,等待大事件的到来,伺机牟取更多利益;有人以革命的名义,试图制造大事件,引爆法租界,趁乱称雄。一个无所事事的混血儿,周旋于两个女子之间,却被卷进一场政治阴谋,妄图凭借一己之力,解开死亡的绳索;一个风情万种的白俄女珠宝商,暗地里倒卖军火,乱世颠沛的经历让她隐藏起柔软的内心;一个革命女青年,在理想与迷茫中徘徊,无所适从。大时代下,每个人的命运似乎都不由自主,唯有告别与逃离。
作者简介
小白,作家、编剧,作品构思精巧、笔力独到,常见刊于《收获》《上海文学》《万象》《书城》《读书》等多家刊物,中篇小说《特工徐向璧》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奖,长篇小说《租界》被译为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荷兰语,备受出版界瞩目。他被戏称为“又黑帮又公寓”“有一种令人羞愤的人性鉴赏家气质”的作家。
小说:《封锁》《租界》《局点》
随笔集:《好色的哈姆雷特》《表演与偷窥》
精彩书摘
引子 民国二十年五月十九日凌晨二时二十四分
舱壁剧震,汽笛声短促两响,小薛睁开眼睛。床单蒙在他头上,潮音宛如另一个世界的雷声。而床单下的这个世界仍旧暖和,仍旧……只是轻轻晃动,特蕾莎赤裸的脊背也在黑暗中颤抖。好一阵他才明白过来:船在重新启动轮机。
舱外浓雾弥漫。看不见星光,此时若是踏足甲板,多半像一脚踩到梦里,眼前漆黑飘渺,身体冰冷,可疑的湿滑地面,身体方位感失灵,甚至对身体本身都不敢说很有把握……听得见海水涌动,却看不见它在哪里,黑暗无穷无尽地向外延伸,一直延伸到几百米外的那只趸船浮标上,隔着一万层黑纱,灯光微弱闪烁。
正涨潮。领航员已登船。宝来加号。右舵十五度调整船首,船尾向左侧微摆,险些碰到那艘意大利巡洋舰利比亚号几小时前刚刚放下的深水锚索。邮轮昨天夜里停到长江口这片临时锚地,位置大约在北纬31度和东经122度32分附近的舟山群岛海面。
轮船全速驶离锚区。两小时后,长江口潮汐会涨至最高点,要抓紧时间通过“公平女神”航道。航道北侧是一大片隐藏在水底的沙滩,航道底下也全是泥沙。退潮至最低时,某些水域深度不足二十英尺,宝来加号重达七千五百吨,吃水将近二十八英尺,必须在涨潮时抵达吴淞口的另一个临时锚地。
这条航道刚开始通行巨轮。从前,大型船舶从长江口进入黄浦江走最北面那条航道,绕过暗沙和长兴岛,水域更加诡异莫测。前年,宝来加号差点在那一命呜呼,宣告它十五年海上服役生涯的终结。在冬日的浓雾中,它一头撞上阿默斯特暗礁,这段暗礁丛生的海域曾让无数船只遭难——“阿默斯特”这名字本身就来自一艘在这里撞沉的英国小型巡洋舰。
宝来加号被送到上海的船坞,今年一月刚出厂,首航马赛港。回程停靠海防,然后是香港,现在它又再次回到上海。
邮轮在吴淞口外再次停机。一小时前,它差点又碰上麻烦。一艘德国货轮朝长江口外驶去,与它擦身而过——pass port to port,领航员会在当天的日志上写下这句。江面浓雾笼罩,他没有听到对驶船只桥楼喇叭的呼叫声,等他看到对方左舷红灯时,两船几近擦碰。右舵十五度,宝来加号紧急实施避让动作,险些被挤出航道,陷进导沙堤侧的淤泥中。
门缝透入微弱红光,小薛拉开舱门,他吓出一身汗,对驶巨轮像座移动的大厦,陡然向他倾覆过来。
他钻回到床单底下。特蕾莎睡得像头母兽,鼾声绵长,偶尔抽搐两下。他用指甲搔刮她的脊背,掠过那两块肩胛骨中间的一大块紫色云雾般的斑点。
他陪她旅行。他知道她的名字,可除此以外他搜肠刮肚,也只能找到一些含糊的词句——那又怎样?人家只不过希望他是个称职的情人,又没让他当情报人员。
“她对古董珠宝具有丰富的知识”,“她有一块墨绿色的翠石榴石,马尾状的花纹泛着黄金般的色泽”,“她喜欢一根接一根抽香烟,尤其是在床上”,“她在香港和西贡认识一些神秘的人物”。其中有些说法纯粹出自他的职业想象——陌生人总会刺激他的想象力。他是个摄影师,靠向上海租界里大小报纸杂志零星出售作品为生。运气好的时候,一张抢劫杀人案现场的照片可以卖上五十块钱。
初次相遇是在一个枪杀现场,边上就是尸体。第二次是莉莉酒吧,招牌写着“Lily”,就在虹口,隔壁是挂着灯笼的按摩室——当时他觉得她跟按摩室里那些“巴黎女子”没什么两样(“巴黎女子”在灯笼上)。
其实连这名字他也刚知道。在河内的大陆饭店Hotel Continental。,他听到别人这样叫她——特蕾莎。在这之前,他只知道大家都叫她梅叶夫人。他渐渐猜想她是个白俄,人家都说她是德国人。可他被她迷住啦,在上海的礼查饭店Aator Hotel。 ,在河内的大陆饭店……那些阳台和回廊有多宽敞,还有吊扇,挂得那样高,你都找不到风是从哪里吹来的。空气里全都是腐烂的热带水果散发出的淫荡气味,风会吹开浅绿色的窗帘,吹干身上的汗水。他差点就会爱上她,要不是……
现在是退潮时分,船要在临时锚地停上十二个小时,等下一次涨潮才能继续航行,进入黄浦江。到时候会有另一位领航员登船。
他掀开床单,跳下床,穿上衣服走到舱外,这才发现离靠岸还早。天际线渐渐露白,寒风直往他的领子里钻,他扭头往餐厅走,他需要喝杯热茶。
右侧船舷。另一个大菜间。冷小曼也打算悄悄起来,不要惊动枕边的曹振武。按照计划,她这会该去电报室,有条紧急电文必须发送。
曹振武是她的丈夫,此去香港身负机密使命,为某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安排行程。他如期回上海,是要在租界里等候那位党政要人,陪同他绕道香港从新圳回广州。
曹振武的鼾声忽高忽低,如同他的脾气,时而暴躁时而温顺,捉摸不透。冷小曼此刻望着他,滋味复杂。她有些伤感,可不是为他。她也曾试图从日常生活中寻找理由,她作出努力,想要憎恨他。她把他身上让她讨厌的地方全都想个遍,从中却得不到什么决绝的力量。可是,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有意义的是那些更崇高的理由,更耀眼的词句,难道不对么?
泊吴淞口候领水十时前上岸码头照旧 曹
值班电报员将电文发送至呼号为XSH的上海海岸无线电台,收电人林有恒先生,身份是中国旅行社的接待人员。半小时后,位于四川路B字21号的电报局大楼内,夜班服务生推开玻璃门走到柜台前,把电报纸交给已在那等候二个多小时的林先生。
大餐厅舱门紧闭。小薛回到房间,她还在熟睡中。他本来已打定主意,要把她扔在一边,不理她,不住她的房间,不睡她的床。她那样嘲笑他。他甚至去订好一个三等舱位。他怒气冲冲跑出饭店,步行到码头,站在一棵棕榈树下,脚底沾着块跟唾液搅在一起的槟榔渣,望着码头旁那些穿着黑色短褂的安南小贩,闻到空气里那股让人头晕的汗臭味……不知为什么他又回到饭店。
她根本就没打算来找他,她知道他会自己乖乖回来。他年轻,她比他大上个七八岁,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那人是谁?那个家伙是谁?他问她。陈先生,她告诉他。在香港,她独自出门,一整天把他扔在旅馆。最初他以为那是些俄国人,那些不得不卖掉最后几件首饰的白俄。从香港去海防,他在船上看到过这家伙,这个陈先生。特蕾莎装得不认识他,他一路和他们同行,一直到河内,在饭店大厅里,小薛亲耳听到那家伙喊她——特蕾莎。他下楼,只是来买包烟,谁知刚巧就看到,他看到她走进那人的房间。
一直到半夜她才回房间。他质问她,愤怒地把她推在墙上,掀开她的裙子,扯开那条丝绸衬裤,伸手进去摸她。她甚至都顾不上洗澡。她朝他笑,直到他问她:他是谁?为什么他从香港一路跟着我们?
她甩开他,嘲笑他,你以为你是谁?他以为自己爱上她。他以为自己是在为她抽烟的方式着迷,她不用烟嘴,不用玛瑙烟嘴,或是青绿色玉石烟嘴,烟草沾在鲜红的唇弧上,蓬乱的黑褐色短发朝她苍白的面孔投下捉摸不定的阴影。
他坐在床边,她在酣睡。床头柜上是她的手提袋,以前他从未翻看过她的东西。他打开袋子,圆窗透进灰白曙光,一块黑乎乎的铁器,他伸手拨到袋口,那是一支手枪——
袋子被人夺走,屁股上给踹一脚,特蕾莎坐在枕头上,他跌落地毯。舷窗外灰白色的天空变得橙红,她坐在逆光里望着他,赤裸的肩膀鲜艳透明。他觉得鼻子发酸,站起身来,抓过照相机,转头朝舱门外走。
江面浓雾散尽,水光闪耀,太阳把白漆甲板照得血红。他下到底层甲板,往船首走去。缆绳,防雨布,按单数编号排列的救生艇……人群拥挤在船舷旁,正是日出时分。
这里有几张桌椅。可帆布潮湿,没有人坐——再说,这会也没别人,船头上风更大。他倚靠舷栏,七八艘轮船呈扇形停泊,船头一色朝西南吴淞口方向。近处是一艘美国邮轮,PRESIDENT JEFFERSON,江水拍打船体,水线上方,漆成橙红色的船壳上溅满水珠,好像某种无毛巨兽的皮肤上渗出的油汗。漂浮的垃圾聚集到水线周围,海鸥盘旋,在寻找腐烂食物。他朝虚空中咒骂,自我怜惜迅速转化成一股怒气。
白影飘过眼角,一小块丝绸——手绢。在船舷外侧飞舞,像一团白色的水母在风中鼓缩。他转头,有个女人臂靠船首另一侧舷栏,黑呢大衣,绿白格旗袍(在大衣下摆处窄窄露出一条边)。太阳从长江口外的天空照过来,撒满左舷,撒在她的头发上,脸颊上几点晶光闪烁,像是泪水。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她,面孔苍白,阳光照进她的瞳仁,眼泪被混合成某种金色的水珠,他想,是哪部电影吧?他一定在哪见过她,该是哪部电影里的女主角吧?他愣愣地望着她,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钟声敲响,餐厅在召唤客人。冷小曼用手背抹一下脸颊。她看看他,这个一肚子脾气不知要朝哪里发的家伙,她扭头要走,看到那台照相机,肩带拖得长长,一直挂到肚子上。镜头盖翻开,手指按在快门上,她疾步离开。
领航员在八点三十分左右,从左舷梯登船。他负责引导邮轮进入跄口航道,顺黄浦江上行,最后停泊到此次航行的终点站,陆家嘴以东黄浦江北岸的公和祥码头。早两个月,他原本可以到中午再上船,下一次潮汐涨至最高水位是下午二点多钟。
提前登船纯粹是因为港务管理处最近下发的那份文件。文件由港务总监亲自签署,要求全体领航员早上七点三十分前必须进办公室。每天一大早,船务代理公司会把当天进港船只的领港通知书交到这里,由办公室分配给上班的领航员。这就像领取一天的口粮,他们说。
领航员联合工会发出紧急通知,要求大家严格照办。要不然饭碗就会被别人抢走啦,工会头头说。近来有一些冒牌的领航员登上进港船只,没有执照,缺乏必要的水域知识,仅凭在船桥上跟船长拍拍肩膀,再加上对折价格,就能擅自带船进港。这些业余选手纯粹是趁虚而入,事情说来话长。
两年来世界性的贸易萧条使银价持续下跌,领航员整天在办公室里哭天抹泪。一百年来,他们的服务价格始终都按银两计算(别人家的港口都用黄金来结算工钱)。这做法如今就很吃亏,干同样的活,收入按汇率一折算,少掉一大截。千山万水跑到这里不就是为挣钱么?联合工会向港务总监诉苦,总监却不闻不问。原因是前不久南京政府交通部根据条约,发出正式照会,声称将于民国二十二年年底前全部收回领港权利。港务总监本人也需要寻找新饭碗,哪里还顾得上大伙儿?联合工会不得不发起罢工,让那些船只塞满黄浦江吧,有人在办公室里大叫大嚷。罢工的结果,不但没让服务价格涨起来(等这场世界性贸易萧条过去之后吧,负责调查的海关巡视官员是这么说的),反而在港口里弄出一大帮冒牌领航员来。
最后就弄成这样,最后就弄得大家每天一早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去办公室,领取口粮——实际上是抢口粮。
他不是单独前往登船,在港务办公室外的浮码头上,四个身穿短褂的中国人登上另一条快艇,两条船一前一后靠上宝来加号的舷梯。他猜想那是帮会人物,他看到他们身上带着枪。
帮会大先生派来的人走到舱门口时,曹振武早就梳洗完毕,吃过早饭。两名保镖把他的箱子提到舱外甲板上。他坐在大菜间沙发上,冷小曼站在门外船舷旁。他不知道冷小曼为什么不守在家里,偏要跟他跑出来,一出来却又老摆出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她忽然打个寒战,走过去打开箱子,取出一条红色围巾包在头上。
他此来身负秘密任务,行程不仅通知法租界巡捕房,更要请青帮出面保护。他不准备等船停靠公和祥码头再下船,那是在公共租界。他要坐快艇从陆家嘴南面的金利源码头上岸,那是在法租界,那是大先生的势力范围。
两条小艇同时驶离大船。一条船上坐着个法国人,他是信使,定期从河内保安局乘坐火车转道海防来上海,随身携带须由法租界巡捕房政治部首长亲自签收的密件。另一条船上坐着南京的重要人物,以及他的太太和保镖,还有四个帮会打手。不久以后,那位太太声称头晕,坚持要爬到舱口“透透风”。
天已大亮,林培文坐在那个快要锈烂的铸铁梯子上,梯子沿堤向江里伸到潮线以下。码头边的水面上泛着灰白色的泡沫,漂浮着腐烂的木块,还有几片菜叶。这是渔行码头,他看到隔壁金利源码头上坐着几名脚夫,脖子上挂着铜制工牌,只有领到铜牌的工人才能进入外档码头。他望着东北方向的陆家嘴,黄浦江在这里突然向南来个大转弯,东岸的陆地被航道围出一个尖角,有人说,那块尖嘴型的岸角上从前居住着六姓人家,所以叫六家嘴。现在那里可不止六户人家,各大洋行都在那里圈地建造仓库栈房,沿岸连片污黑的高墙,孤零零几块乡下人的油菜地,好像那一嘴烂牙上,还烂出几只牙洞来。他觉得自己没法看清从陆家嘴转弯过来的小船,附近的江面上密布大小船只。报纸上说,浚埔局在那实施工程,往江里抛石卸土,要填平那里的水底深坑。
今天凌晨,他用伪造的证件从海岸电台领取船舶无线电报。他已将电文内容向老顾报告:目标将按预定计划出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人才是今日之星,其余的人——包括林培文自己,都是他的配角。
顾福广凌晨时还在浦东烂泥渡。一行三人雇小船过江。租界当局规定,过江客运由少数几家华洋商办轮渡公司专营,严禁违法私渡。但狭长曲折的黄浦江里,还是有人冒险私自载客渡江。
他们坐在一辆栗色“配极”四门轿车里,汽车停在金利源码头大门口。
林培文看见两只小艇一前一后从转角冒出头来,他看见快艇舱口站着一个女人,扶栏的克罗米镀层光芒闪烁,红色头巾在江风中飘舞。他转身离开,从铁丝网破洞钻出渔行码头。他走到那辆“配极”车旁,摆手示意。
戈亚民跳出汽车,消失在人群里。外滩路的码头出口两侧人头簇拥。林培文看到那个记者,鬼头鬼脑的样子特别显眼。
李宝义站在人群里。说记者是有些抬举他。《亚森罗宾》报馆的雇员从未超过三个人。三日出一刊,每期四开一大张。他得到消息,一大早跑来观望。这消息极其惊人,他不敢独占,没那胆子。他在茶楼里把消息卖给几家大报的记者。这会,人家正站在他边上,还有人在十米开外的地方架着照相机。
法租界老北门分区捕房的程友涛探长带着几名巡捕走进大门。今天有要紧人物上岸,帮会负责贴身卫护,他的责任是驱赶闲杂人等,封锁栈桥外的浮码头。汽车要从栈桥直接开上浮码头。“配极”车看见巡捕出现,缓缓驶离码头出口。
顾福广站在太古路的南侧,长衫底下藏着一枝勃朗宁M1903手枪,塞在他那条灰色哔叽裤子的左口袋里,口袋是另外缝制的,格外深,手枪藏在里头,十分妥帖。背后那幢没有窗户的古怪建筑是顺昌渔行的冷冻库房。顾福广很担心,他突然发现情况不妙,栈桥已被封锁,没人可以随意出入浮码头。如果是车队,如果车窗拉上帘子……
林培文站在对面街角,正朝这边张望。老顾身后,沿外滩路继续向南,隔开两条与太古路平行的窄街,在小东门大街和法租界外滩路交叉路口的铁栅门旁边,有巡捕房的哨所。再往南,外滩路进入华界的那一段,路名变成外马路,外滩路和外马路交接处街心的那幢楼房,是上海特别市水上警察分局大楼。林培文此刻的任务是严密监视那两个单位。顾福广站立的位置是最佳观察点,对面金利源码头大门口发生的所有事件尽收眼底。在太古路靠洋行街的另一头,停着那辆栗色的“配极”。
冷小曼已上岸。她也发现情况不妙。那是三辆黑色的八缸福特轿车,他们坐中间那辆,曹振武在她边上。她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弄清她坐哪辆车,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她瞬间作出决定,这会她倒一点都没犹豫。
程友涛探长站在浮码头上,迎接客人。他要曹振武的保镖交出那两支盒子炮。法租界地盘不允许普通市民携带无照枪支,安全问题由帮会担保。
汽车缓缓离开栈桥,绕过大楼向门口驶去。
十点刚过,李宝义发誓说他听见江海关的钟声,那是后来他在茶楼里告诉小薛的。
这时鞭炮声响起来,从码头大门北侧排成一长列的黄包车后面,传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事后,巡捕房证实那就是鞭炮,挂在在金利源码头外围墙的铸铁栅栏上。那一小段地面上满布纸屑,散发着浓烈的硝磺气味。租界巡捕对鞭炮的爆炸声早已形成条件反射。在近来小规模的游行暴动中,鞭炮被大量应用。这样的爆炸并不会造成任何损失,但连续不断的炸裂声足以把现场弄得一片混乱。
一辆黄包车冲出队列,拦住冷小曼坐的那辆汽车。车窗是打开的,她摇下窗子,把头伸出窗外,把食指插到舌根上,使劲呕吐起来,那是船上的早餐牛奶。汽车急停,她的头晃动一下,吐出的东西飘落在车门上。她没有看到黄包车后的戈亚民。车门被人猛地拉开,她跟着一起倒在车外的地上,她听到枪声,像锥子刺痛她的耳膜——
外滩路两侧林立的高楼为鞭炮的爆炸声带来极佳的回音效果。但顾福广来不及欣赏鞭炮造成的混乱,他关心的是结果。看到冷小曼从车里跌出来,他觉得自己能够想象出她此刻的心境。
当最后决定是由戈亚民,而不是她作出致命的一击,没有人为她庆幸。尽管冷小曼向组织表示过她有同样的勇气,尽管组织上认为,汪洋——也就是她的前夫在狱中的壮烈牺牲,很有可能与这个前广西军官,这个一度担任北伐军驻上海军法处处长的曹振武有关。顾福广还是决定由戈亚民来执行报复计划。行动的效果是最重要的,必须当众处决。幸亏他制定计划时,没去考虑直接在浮码头上开枪,要不然对方封锁栈桥这一手,显然就会让他的计划完全泡汤。他当时只是想要个更醒目的行动现场。顾福广知道戈亚民为什么那样激动地争夺这一任务,曹振武下令枪决的不仅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他的精神导师,还是至今占据——因为已死去而更加占据冷小曼整个内心的人。
戈亚民几乎是把手伸进汽车后座里开枪的,毛瑟手枪里的三颗子弹全部打在曹振武身上,最后一颗甚至直接命中太阳穴。
对曹振武本人,那当然是最后的一击。但对顾福广来说,那不过是第一击,是对租界、对上海发出的第一个极富威慑力量的信号。
在场的法租界巡捕毫无反应。来不及反应。事后,在针对这一事件召开的多方会议上,他们只是对人家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没有人能够做出适当的反应。
同样,青帮派出的七八名保镖也措手不及。他们分头钻进前后两辆汽车,刚刚坐定。如同舞台上幕布降落,那半分钟内所有人都短暂松懈下来,致命时刻稍纵即逝,刺客把握住这个机会。
南京派驻上海的某个研究小组对这一事件展开调查,在内部会议上有人提出,巡捕房要求曹振武的保镖交出手枪,这里头有没有什么问题?此外,有人还提出应该对这批青帮打手作详细调查,曹振武何时何地上岸,这详细情报是通过什么渠道透露给刺客的呢?但这项提议不久就自动取消。因为随后的调查很快发现,曹振武的太太曾在邮轮暂停吴淞口时通过海岸电台发过一份电报。针对她的调查随即展开。证据一项接着一项轻易找到,她的让人惊讶的奇特历史,她在香港朝上海发出的电文,她的红色头巾,还有她的呕吐。可她本人早就失踪。她的照片被人印到报纸上,租界小报对她大做文章,试图用很多疑问句式把读者的思路引到更加香艳传奇的方向去。
有人拿来那个中国旅行社职员在电报局登记的表格,可查无此人,线索就此中断。更重要的线索是那个名叫李宝义的小报记者,但南京方面能够做的事不多,这个人是租界居民,只能让巡捕房去调查。巡捕房送来的审讯笔录显然被重新整理过,还附有一份由老北门捕房程友涛探长撰写的简报,结论是,李宝义本人与暗杀组织并无关系,他只是在报馆接到匿名电话。在事件发生后的当天下午,又收到一只牛皮纸信封。该记者有帮会背景,他很滑头,事发前就把消息卖给别家报馆,事后还把信封里的东西连同故事一起卖给几家在租界里声名卓著的中外报纸,没有在自己那份小报上刊登,并无触犯新闻检查条例情事。南京方面没有人为此着急,毕竟,有关部门与法租界巡捕房更加全面的合作正在协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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