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唯一自傳(收錄珍貴成長與工作照片)
黑澤明
Akira Kurosawa 黑澤 明
1910年生於東京。1936年考進PCL電影製片廠(東寶映畫前身),擔任助理導演。1951年以《羅生門》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隔年再拿下奧斯卡榮譽獎。1954年拍齣日本評論傢心目中日本影史上zui高傑作《七武士》,亦獲威尼斯影展銀獅獎的肯定,奠定國際影壇地位。1975年以《德蘇烏紮拉》二度拿下奧斯卡。1990年獲奧斯卡終身成就獎。1998年病逝東京。1999年獲CNN選為二十世紀亞洲zui有貢獻人物(藝文類)
在恩師山本嘉次郎的訓練下,黑澤明養成擔任自己作品編劇、監製和剪接的習慣,堪稱全麵的電影製作人,其中對編劇尤為看重,曾在受訪時錶示任何有誌於導演工作的後進,都應該從寫劇本做起。從1943年首部執導作品《姿三四郎》到1993年的zui後一部作品《一代鮮師》,黑澤明一生共自編自導三十部作品,留下許多不朽經典,如《羅生門》、《生之慾》、《七武士》、《蜘蛛巢城》、《大鏢客》、《德蘇烏紮拉》、《影武者》、《亂》、《夢》等,影響無遠弗屆,是使日本電影走嚮國際化的重要導演。
寫在前麵
第一章 老友歡聚
第二章 長長的紅磚牆
第三章 迷途
第四章 長話
第五章 預備──開始!
第六章 直到《羅生門》
年譜
長話(一)
一九七四年八月,我接到山爺臥病在床的病危通知。
那時我正準備前往蘇聯拍攝《德蘇烏劄拉》。
這一去,zui少需要一年數月。在這中間,即使山爺有什麼狀況,我也無法迴國。
我抱著沉重的心情去探望山爺。
山本傢在成城北邊的小丘上,大門到玄關是一條緩坡水泥路。坡道中央是山本太太精心設置的帶狀花壇,鮮花盛開,但心情沉重的我覺得花色過於艷麗。
病榻上的山爺,麵容瘦削,挺直的鼻樑看起來更高。
我慰問後,山爺低聲客氣說:
「這麼忙還來看我,謝瞭。」
接著問:
「去蘇聯的助導怎麼樣?」
「很好,我的吩咐都一一記下,做得不錯。」
我說,山爺微微一笑:
「隻會記錄的助導不行哪!」
我雖也這麼認為,但現在談這事會讓山爺掛心,不行,所以扯個小謊:
「不要緊,他隻是人太好說話,但事情做得很好。」
「那就好。」
山爺聊起壽喜燒。
那是一傢老味道的壽喜燒店,他推薦我務必要去嚐嚐,還告訴我地址。然後, 又聊起以前曾一起去吃過的一傢牛肉火鍋店和那滋味。
我看著其實已無食慾仍津津樂道那些事的山爺,著實感受到他的體貼。
他是想開開心心送我去蘇聯。
我在莫斯科接到山爺的訃聞。
要寫山爺,卻從病榻上的山爺寫起,似乎奇怪,但我想說的是,即使在病危時候,山爺zui掛念的還是助理導演。
沒有人像山爺那樣看重助理導演。
在拍片準備階段,zui先著手處理的是成立劇組,山爺總是zui先決定由誰誰誰來當助導。
凡事都抱持柔軟態度、個性淡泊爽快的山爺,對助理導演的人選卻堅持得驚人。
每次有新麵孔候補時,對其品行、資質等都調查得清清楚楚。
一旦採用後,不問助導的資歷,都會聽取他的意見。
這種自由直率的關係,是山本劇組的特徵。
我在山本劇組的助導時代,參與的作品有榎健(榎本健一,日本喜劇王)的《民謠金太》、《韆萬富翁》、《意外的人生》、《良人的貞操》、《藤十郎之戀》、《作文教室》、《馬》等。在這期間,我也從第三助導升上總助導,也做過副導、剪輯、配音等。
這段期間大約四年,但感覺像一口氣衝到陡峻的坡頂一樣。
山本劇組的工作,每一天都快樂充實。
我們可以大剌剌地提齣意見,被採納的時候也多,工作特別帶勁。
那時,PCL靠著挖角過來的明星和導演,鞏固陣容,發展成東寶映畫,在電影市場和其他公司短兵相接,每一部電影都在嚴格的條件下製作,每一件工作都不是普通的辛苦。
正因如此,沒有一件工作不是ji佳的修業。總之,根本沒有好好睡太平覺的時間。
當時,劇組人員的願望大概就是能睡個好覺。
可是,其他工作人員休息的時候,我們這些助導還要忙著準備接下來的工作,根本不能休息。
當時,我常常幻想。
一個大房間裡鋪滿棉被。
跳進那堆棉被中好好睡個覺。
不過,我們還是會用口水擦擦眼睛硬撐(這樣做,眼睛會清楚一點)。一心想著做齣更好一點的作品。
我就舉本多木目守的例子吧。
本多木目守就是本多豬四郎導演,他當時是第二助導,忙著處理大道具,還抽空在塗上顏料的假柱子和閤闆上仔細描繪木頭紋理、打光,所以得瞭這個綽號。
他描繪木頭紋理,是一心想把山爺的事情做得更好一點。
不,是迴應山爺的信賴,覺得不這樣做過意不去。
山爺對我們的信任,激發我們的團結心情。
這種心情也培養齣我們對工作的基本態度。
我也是這樣培養齣對工作的基本態度。
當上總助導後,那態度結閤我天生的固執,變得異常執著。
拍攝《忠臣藏》時。
那部片子的第一部是瀧澤英輔導演,第二部是山爺導演。第二部剩下義士殺入吉良府邸報仇那場戲還沒拍,要趕上首映,隻剩一天的時間。
山爺和公司高層都已放棄搶拍,但我不死心,跑去看棚外布景。
大門、後門、門內的布景都已搭好,可是完全不見雪蹤。
我拎著裝瞭鹽巴的桶子,爬上後門,跨在屋頂上,堆著鹽巴,製造積雪的屋簷。
大道具的主管(他叫稻垣,是個拗脾氣的俠客式人物)過來,看著我說:
「你在幹什麼?」
「幹什麼?義士討伐吉良邸那天下著大雪,沒有雪,不成事啊。」
我說完,繼續埋頭堆鹽巴。
稻垣大哥驚訝地看瞭一會兒,嘀嘀咕咕地走開,隨即從大道具倉庫那邊摺返。
搬來許多大道具。
「啊!雪,我叫你下雪!」
稻垣大哥怒吼。
我爬下屋頂,走到山本劇組的休息室,叫醒睡在長椅上的山爺。
「後門的雪馬上就好,請山爺先從後門開始拍。這期間,我去弄大門的雪,然
後再去拍大門的戲。這時,我再去弄門內的雪,到時再拍那裡,然後……」
山爺睡眼惺忪地點點頭,吃力地站起來。
那日,天藍得驚人,套上紅色濾光鏡後拍下的討伐吉良府邸夜戲,漆黑的天空和皚皚白雪的對比,真是齣色。
拍門內的戲時,天是真的黑瞭,殺青時已是午夜。
全部拍攝完成,大傢拍紀念照時,廠長過來,說雖然沒什麼酒菜,但想跟大傢乾一杯,希望大傢到餐廳去。
餐廳趕忙排設桌椅,準備酒菜。
麵對排排坐在上位的公司高層,我們劇組實在疲勞至ji,連乾杯的力氣都沒有,什麼也吃不下。
大傢隻想快點上床睡覺。
大傢像參加守靈夜的弔客似的,垂頭聆聽公司高層對《忠臣藏》趕上首映的感謝言語。他一說完,照明部的人先站起來,默默鞠躬後齣去。
接著,攝影部、錄音部等各部門的人都站起來,默默鞠躬離席。
隻剩下公司高層、山爺和我們幾個助導。
山爺真是不會生氣的人。
即使真的生氣,也不會發作。
所以我必須設法解決睏擾山爺的事情。
尤其是挖角過來的明星都很大牌,拍攝影時常常遲到。
連續幾次後, 即使山爺不生氣,我們劇組卻按捺不住瞭。
那種狀態老是耽誤工作,是個麻煩。
這種時候,我會事先告訴山爺及劇組,隻要那個演員又遲到,我就怒吼:
「中止!今天就到這裡!」
然後,要大傢火速離開。
留下那個演員和他的宣傳跟班,大傢收工。
因為知道那個演員或宣傳一定 會到山本劇組的休息室來瞭解狀況,我拜託山爺在這時候盡量闆著臉。
果然,那個演員或宣傳就過來瞭,小心翼翼地問。
「今天中止的理由是我(或先生)遲到吧?」
這時,我看著山爺說:
「大概是吧。」
山爺大抵一副不知所措的錶情扭扭捏捏的,我不管他,再對那個演員或宣傳補上一槍:
「預定錶不是為瞭讓人遲到而發的。」
後來,那個演員就乖乖按照時間進棚拍戲瞭。
山爺也不對助導發脾氣。
有一次拍外景,忘瞭叫搭檔演齣的另一個演員。
我趕忙找總助導榖口韆吉(當時是山本劇組的總助導,後來成為導演,有《銀嶺盡頭》、《傑剋萬與阿鐵》、《黎明大逃亡》等佳作。)商量,韆哥毫不緊張,直接去嚮山爺報告。
「山爺,今天某某不來唷!」
山爺驚愕地看著韆哥:
「怎麼迴事?」
「忘瞭叫他,所以不來瞭。」
韆哥說得好像是山爺忘瞭叫人似的,口氣強硬。
這一點是PCL齣名的榖口韆吉誰也模倣不來的獨特之處。
山爺對韆哥這過分的態度沒有生氣:
「好吧,知道瞭。」
當天的戲就隻能靠那一個人。
那個人迴頭嚮後麵喊著:
「喂,你在幹什麼?快點過來!」
整場戲就這麼帶過。
電影完成後,山爺帶我和韆哥去澀榖喝酒,經過放映那部片子的電影院,山爺停下腳步,對我們說:
「去看一下吧!」
三人並肩而坐看電影。
看到那個搭檔之一迴頭嚮後麵喊著「喂,你在幹什麼?快點過來!」的地方, 山爺對韆哥和我說:
「另一個人在幹什麼?在大便嗎?」
韆哥和我站起來,在陰暗的電影院裡,直挺挺地嚮山爺鞠躬緻歉。
「真的對不起。」
周圍的觀眾吃驚地看著兩個大男人突然起立鞠躬。
山爺就是這樣的人。
我們當副導時拍齣來的東西,他即使不滿意,也絕不剪掉。
而是在電影上映時帶我們去看,用「那個地方這樣拍可能比較好」的方式教我們。
那是為瞭培養助理導演、即使犧牲自己作品也可以的做法。
雖然這樣盡心培養我們,但山爺在某個雜誌談到我時隻說:
「我隻教會黑澤君喝酒。」
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這樣的山爺。
關於電影,關於電影導演這個工作,山爺教給我的東西這裡根本寫不完。
像山爺這種老師,纔是zui好的老師。
我覺得這從山爺徒弟(山爺zui討厭這個詞彙)的作品風格完全不像山爺,zui可以看齣。
山爺絕不矯正助導的個性,讓我們盡情發揮。
完全沒有身為師父的拘謹,輕鬆隨興地培養我們。
但山爺也有可怕的時候。
那是有關江戶時代的棚外布景。
我已忘記是什麼字,寫在某傢商店的看闆上。一個演員問我那是什麼看闆,我也不會唸上麵的字,不知道賣的是什麼,於是亂猜說,是賣藥的看闆吧。
然後,我聽到山爺少有的嚴厲聲音。
「黑澤君!」
我一驚,看著山爺。
從沒看過臉色如此難看的山爺。
山爺闆著臉對我說:
「那是香袋的看闆,不要隨便亂說,不知道的事情就說不知道。」
我無言以對。
這句話我銘記在心,至今不忘。
山爺常於座談、酒席上教我很多事情。
山爺興趣廣泛,尤其是食物,可說是個美食傢,告訴我世界各地的美食。山爺一貫主張連好吃、難吃這麼單純的評價都做不到的人,就失去做人的資格。因為太喜歡美食,我在這方麵也學到很多。
山爺對於古美術、尤其是古器具類的造詣很深,很喜歡民俗藝品,因此這方麵知識我也受教很多。
對於繪畫,我有特別的興趣,比山爺更深入此道。
還有,去拍外景時,在火車上為打發時間,山爺經常和我們助導玩這個遊戲。
設定一個明確的主題,寫一則短篇故事。
這個趣味遊戲雖然有助於練習寫劇本和執導,但多半是用來殺時間的。從來沒人贏過山爺。他的短篇故事就是那麼興味盎然。
例如「熱」這個主題。山爺這樣寫著。
場景是牛肉火鍋店樓上。
酷熱的夏日夕陽,火辣辣照著緊閉的窗玻璃。狹小的房間裡,一個男人也不擦掉滿頭大汗,纏著女服務生調情。旁邊鍋子裡的壽喜燒被煮得都要乾瞭,發齣噗嚕噗嚕的聲音,牛肉味溢滿屋內。
一個短篇故事,把「熱」這個的主題寫得淋灕盡緻,而且彷彿可以看見調情男人的嘴臉,生動有趣。
助理導演一起嚮山爺緻敬。
山爺是這樣的一個人,人情味豐富,有關他的迴憶,實在寫不完。
山爺晚年獲頒勳章,他站在颱上說。
「祝賀的話語,短一點比較好,因為說得短,就是縮辭(與祝辭同音),說得長,就變成長辭(與弔辭同音)瞭。」
我人在蘇聯,無法參加山爺的葬禮。
如果那時我在日本,大概必須去讀弔辭吧。
此刻,我當作送給山爺的弔辭,寫下這篇文章。
因為是弔辭,所以是長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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