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5-02-02
我不知道該如何像正常人那樣生活 pdf epub mobi txt 電子書 下載
引子:華太師
有一次,一個陌生人來村裏找人,在村口報上大名,聽者說不知道。那人想瞭想說:“我找華太師。”“哦,華太師啊,早說嘛,從這裏直走過去,丁字路口往左拐,zui西頭靠河邊那傢就是咯。”
華太師是我姑父,之一。他的大名很多人不知道,都喊他華太師或太師。這個諢號是我父起的,傢父長於此道。二十多年前,華太師入贅我們徐傢,成為我小爺爺wei一的養女的夫君。他對外宣稱是個木匠,可是這二十多年來,村裏人幾乎沒見過他拿起鋸子刨子正經乾過活。
其實初來我們村的那一會,他也是乾過一些活兒的。 90年我傢翻建房子的時候,他給我傢做瞭兩扇門、一個櫃子。那兩扇門在傢裏所有的門中格外好認,其他的門都是實木闆拼接的,就這兩扇是框架外麵包瞭兩片三夾闆。也就是說,它們沒有縫隙。入住後的di*一年,黃梅天的時候門框受潮發脹,門就關不上瞭。我爸爸去找他,他極不情願地拿著刨子過來,在門框側麵推瞭幾下,嘴裏還叼根煙。我拿起刨下來的刨花玩,那是一長條木片,極薄,圈成一捲。他也沒乾幾分鍾活,抱怨倒是一堆。那兩扇門並不是什麼要塞,後來也就很少去開關。直到老屋拆遷,可能都沒怎麼能再關上。另一個櫃子也做得極其潦草,設計也很匪夷所思,好在我媽媽手巧,換換五金件什麼的不在話下,也就這麼湊閤著用瞭十五年。
我傢的門和櫃子是如此,他木匠活的手藝可想而知瞭。
大多數時候你見到他,他都是穿著拖鞋端個茶杯在村裏遊蕩。有人曾說,華太師一年要穿三百六十天拖鞋,鼕天棉拖鞋,夏天涼拖鞋。此言不虛。他的拖鞋總是破破的,並且很髒。但他趿著拖鞋走路飛快,當然大部分時間他都不用走得很快。上城穿著拖鞋,下地也穿著拖鞋,有一次去山上掃墓他也是拖鞋,一手拎個茶杯走在zui前麵,我爸爸開玩笑說他那拖鞋是謝公屐。
這些年來,他的那個茶杯也是換過瞭不少的款式。有過一個深色的紫砂壺,是紫泥的,應該比較便宜吧,但他總吹牛說是誰誰誰送他的。他通常吃飯很早,吃完就拿著空茶壺上我傢,把茶壺往桌子上一擱,不用人招呼就自己坐下來瞭。他總是坐在我傢八仙桌zui東邊的位置,坐我爺爺旁邊。他一坐下,我爸爸就給我使個眼色讓我去沏茶,每次我放完茶葉,他都要讓我再放一點,說自己喜歡喝濃茶。我心裏是極不情願的,所以纔每次隻放少少的茶葉。我媽媽也是很有意見的,覺得他一年要喝掉我傢好幾斤茶葉,我媽還斷言,他傢從來都不買茶葉。在我們這種盛産茶葉的地方,哪傢沒有茶葉,說明日子過得十分潦倒。他呷一口茶,開始天南海北地鬍吹。有時候會挑剔說我傢的紅茶不好,說我改天拿包好茶葉來。這時候我媽媽就發齣一個很不屑的鼻音,我知道她內心在想什麼。他拿著紫砂壺喝茶的時候,都是直接用嘴從茶壺嘴裏吸溜的。我曾經一度以為那樣就是用紫砂壺喝茶的正確方式。後來他換瞭帶著蓋子的保溫茶杯,吹牛內容就變成瞭這個杯子有多養生。說能把水變成弱堿性,對身體好。我爸爸說,養生麼,不用乾活就zui養生瞭。這也是他的綽號的由來,在我爸爸的認知裏,太師麼就是喝著茶躺在太師椅上閑適地過衣食無憂的日子的。
每次聽到彆人這麼說他,他都是訕訕地笑。露齣兩顆巨大的門牙。我不清楚他聽不聽得齣來彆人對他的嘲諷,反正每次都是露牙笑。
每到夏天,我傢對門鄰居就會拿華太師的齙牙說事,內容無外乎“要是有吃西瓜比賽,華太師肯定頭一名。”
那麼,華太師到底像不像我爸爸想象中的太師那麼逍遙閑適呢?答案是肯定的。他來這裏的二十多年,幾乎沒有正經乾活,早上端著茶杯在村裏到處逛,看見誰傢大門開著就進去湊個熱鬧聊一會,往茶杯裏添滿茶水。下午在村裏的老年活動室裏搓麻將。他牌技不錯,每天都能贏點飯菜錢。他們都說是村裏的幾個老人養瞭華太師一傢。用現在的流行語說就是眾籌吧。如果不是在老年活動室裏,就是在某戶人傢搓麻將,反正下午總不能“閑著”。
不管搓不搓麻將,他都香煙不離嘴。香煙是在村裏人開的小店裏賒的。年底的時候他老婆會去幫他付清一年的香煙錢。我的那個姑姑有個固定的工作,在我們村辦廠上班。付完錢她會逢人就說“老娘又去幫那短陽壽還錢瞭!一年到頭沒往傢拿一分錢,吃穿用度都是老娘!”她喋喋不休地說一路,一直要持續到大年夜。然而過瞭一年又是新的開始瞭,小店裏換瞭新的賬本,華太師那一頁也是全新的。我姑姑照樣和他恩恩愛愛,把所有的不滿積攢到年末一次性發泄。有幾年,他零散地接一些木匠活。然而經常隻做半天,下午溜去搓麻將。被雇傭他的主人傢說瞭之後,他不去搓麻將瞭,在人傢剛安上的新浴缸裏睡午覺。村裏是沒有秘密的,半天不到就傳開瞭。幾次下來就沒人再找他乾活瞭。
又有一陣子,他從他的哥哥傢藉來一條船,準備捕點魚。然而那條船常年拴在橋埠頭,zui終成瞭我們這群孩子的大玩具,經常跳到船上去玩。有時膽子大的男孩子會把繩子解開,把船撐到河對岸去摘一棵大桑樹上的桑葚,或者去摘漂浮在河麵上的菱。有時會有村裏人藉瞭船去耥螺螄、撈水草(喂豬或肥田)、罱河泥(肥田)……就是沒有人見過華太師捕魚。那條船還走之後,我和我的小夥伴著實傷心瞭一陣子。
此外,再沒有見他有什麼營生。
三年前,他突然下瞭個決定:去非洲打工!
過年的傢宴上,他說要給小婷掙點嫁妝錢。小婷是他的獨生女兒,已經到瞭談婚論嫁的年紀瞭。說過瞭年就走,去之前要打很多疫苗。
然後就真的去瞭。在利比裏亞待瞭一整年。
迴來之後的一次聚會上,他開始吹起牛逼來,說在利比裏亞的工程上,他的木工技術已經是zui好的瞭,那邊的人真笨,什麼都不會。亂也是亂,齣門要警察陪同,不能獨自齣去。等等等等。
他這一年,工資是十萬,奬金約三萬,因為吃住都在工地上,沒有什麼花銷。zui大的開支是煙,要托迴國的人帶過來。休息的時候很少齣去,就在工地上打牌,他的香煙錢都是贏來的,還能再攢起來一點。
第二年,做工程的老闆邀請他再去。他毫不猶豫地拒 瞭。理由是掙的錢夠用瞭。他又重新拿起茶杯往人堆裏紮,這次換成瞭一個透明的雙層保溫杯,能看到裏麵漂著半杯茶葉,還不燙手。他在一切可以插嘴的機會說他的非洲之年,說自己有多少存款——那是他這輩子掙得zui大的一筆錢。下午和晚上的牌局也升級瞭,老年活動室的小牌局他再也瞧不上瞭。
那年春天,新聞裏開始每天報道西非的埃博拉病毒疫情,利比裏亞是zui嚴重的地區之一。華太師就更得意瞭——“我就知道今年不能再去瞭!”
這是我知道的關於華太師的故事。
我把他的故事說給你聽,作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像正常人那樣生活》的引子。
我的用意,我想你知。
徐晚晴
2016年6月,於蘇州
我不知道該如何像正常人那樣生活
di*一章:早春的舊沙發和我的舅舅
我並不在意自己過著怎樣的生活,因為我覺得它與我無關。我也不在意彆人過著怎樣的生活,我管不著。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正坐在一張破沙發上,沙發就在馬路邊,馬路邊還有我舅舅的修鞋攤。我的舅舅,也就是那個五十多歲的半禿頭修鞋匠,此時正坐在另一張破沙發上,抽著煙。初春的夕陽早早地照在他的禿頂上,他的頭發是被呼嘯而過的汽車揚起的風帶走的。他的衣服上滿是破洞、汙漬和塵埃,看起來像穿瞭一輩子瞭。他的整個身子都陷在沙發裏。沙發的一角露齣發黃的海綿,像是馬路上被車子軋過露齣肚腸的死貓。他的毛綫褲從外褲裏露齣來,再好的畫傢都說不上那是什麼顔色。他穿著單鞋,髒到快要隱形的解放鞋。他正在抽煙,手像樹皮,食指和中指半截都被煙熏得焦黃。他抽三塊錢一包的香煙,很臭。
我看著我的舅舅,發現對他的描述是直觀的,因為缺乏更深的感情而隻好用各種比喻來填充。比喻是什麼呢,是早春裏讓人不快的悶濕。我覺得有一些煩悶。可是我不想去仔細捕捉這種感覺。我不喜歡用放大鏡去看,更希望隔著毛玻璃。因此,我舅舅當時跟我說的話,我聽得並不真切。
他大約是問我是否有男朋友,打算什麼時候找工作,成天待在傢裏有意思嗎,總之就是這類的話,我在這幾年裏聽得耳朵都生繭瞭。
就在一年以前,這些問題都能成功地擊倒我,讓我很羞愧,繼而很惱火。現在,我覺得無所謂瞭,像我這樣生活的人多瞭去瞭,為何不能多我一個?我的身後兩米多的地方有個垃圾桶,此刻正傳來陣陣白菜腐爛的氣味,它有一點甜膩膩的爛香,我對此非常著迷。沒有男朋友怎麼啦?為什麼非要工作?待在傢裏是沒意思,但是大多數事情都沒有意思,你成天在這馬路邊上有意思嗎,也沒意思吧,迴到傢舅媽一刻不停地跟你煩有意思嗎?
我猜想,白菜腐爛有個臨界點,在這個點之前,它還死撐著想要散發齣一點好聞的味道,可是過瞭那個點,就全然不顧瞭,爛就爛吧,垃圾桶纔是人生歸宿。
我知道,我已經過瞭那個臨界點。
我沒有工作已經有很久瞭。不是一個月也不是半年,而是兩年多。zui近的一年,我經常到舅舅的修鞋攤邊上坐坐,呼吸一下汽車尾氣,聽一聽人聲。
我傢住在幸福小區。小區門口是一排小商鋪,舅舅的修鞋攤就在小區門口的拐角處,旁邊是雜貨店和燒烤店,再往西是個網吧。那些從工業區騎破自行車來上網的打工仔有時候會來修鞋攤上藉打氣筒用一下。修鞋攤上怎麼會有打氣筒,這讓我有點摸不著頭腦。後來我舅舅告訴我,因為他下班時會騎自行車迴去,怕車胎沒氣瞭。他特意跟我強調他是在“上班”。這個詞在我舅舅看來也許是比較體麵的吧。我從來沒見過有誰來找我舅舅修鞋。馬路對麵就有個賣廉價服裝的店,兼賣看起來閃閃發亮的時髦鞋子。我發現我舅舅就是每天這麼在馬路邊的破沙發上坐著,抽掉一包香煙,等到太陽落在鐵路橋後麵就收攤迴傢。我覺得他的狀態跟我差不多。修鞋攤上的兩個沙發毫無疑問是彆人扔掉的,黑色的人造革經風吹日曬後,散發著頹然的藍光,瞭無生氣。人造革裹著厚厚的人造海綿,我用眼睛就能感受到它有種讓人沉溺的舒服,於是我就坐下去,像我舅舅那樣把整個身子都陷在裏麵。啊,生活,我已經嚮你投降瞭。我絲毫不想抵抗,任由自己淪陷在這麼一個被人遺棄的破沙發裏。沙發後麵有一棵香樟樹,不算大,但也足夠遮擋陽光。我的手指摳進破洞,在海綿中來迴攪動,感覺這個沙發真是世界上zui適閤我的地方。
“你不能像我們這樣的。”有時候,在很長很長的沉默中,舅舅會說這麼一句話。
我慢慢地側過頭,朝另一個沙發裏看去。他殘存的一些頭發是以怎樣可笑形狀在捲麯啊,像某種蕨類。我又把目光轉嚮彆處,並不迴答他。
沉默就是迴答。
有時會有風吹過,我聞到自己頭發裏的油膩味道。頭發也有個臨界點。從前我每天洗頭發,覺得三天不洗就會很髒很髒。然而,當我一次次刷新不洗頭發的紀錄,我發現它在某個點之後就不再齣油瞭,也就是說,不會更髒,隻會很髒。但是,髒髒的也沒啥不好,至少它跟這個沙發和這條馬路很相配,跟我的生活很相配。我di*一次坐上沙發那天,是去市中心買衣服來著,白色的衣服上有個淡藍色的領子,裙子是灰藍色的,有鈎齣來的花邊,有襯裙,金色的淺口皮鞋鞋頭有一朵很精緻的花。我買瞭衣服當即就換上,穿著一身簇新迴傢去。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突然就走嚮舅舅的修鞋攤,問他我這一身新衣裳好不好看。我記不清他是怎樣迴答的瞭。心裏有一個期待答案的時候,彆人說什麼都聽不進的,時間久瞭,心裏留下的還是那個期待中的迴答。
當時,舅舅問我要不要吃根棒冰。我竟然說好。
從小,我爸爸就告訴我,彆人問你要不要什麼東西的時候,要說“不要”,因為彆人也就是隨口這麼客氣一下的,並不是真心想給你。我相信他是正確的,我這二十幾年來,也都是這麼貫徹的。但是,那天我對舅舅說“好”。他愣瞭幾秒,然後掏錢去買瞭。他沒有錢包,錢都放在一本很破很破的電話本裏。我估摸著電話本的扉頁上是一個俗氣的泳裝女郎,臉是上世紀90年代的那種肥肥的蠢笨的鵝蛋臉。
他遞給我一根zui便宜的綠豆棒冰,招呼我坐下。
於是我就這麼坐在瞭他的寶座上。當時是初夏,太陽直射點還未到達北迴歸綫,但是江南已經是一片暑熱,人造革吸收瞭太陽的熱力,又無私地奉送給我。我吃起棒冰來,綠色的液體滴答滴答落下來,跟毛毛蟲的血液一模一樣。
那的我,跟此時坐在沙發上的我,理論上來講是同一個人,但實際上,大傢都看齣來並非一模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的呢?無非就是那時我穿皮鞋,現在趿拖鞋;那時香噴噴,現在髒兮兮;那時我是大學生,現在我是無業遊民。
那天之後,我來這個修鞋攤無數次,舅舅再也沒有客氣一下問我要不要吃棒冰。我調整瞭一下坐姿,看著地磚縫裏早早探齣頭來的一叢小草,模模糊糊地想瞭些舅舅的事跡。
小時候,我們都在農村,和村裏所有的人一樣,我舅舅也是個農民。但是,我舅舅是個不會種地的農民,在一個圩子裏,莊稼長得zui差的那塊田,不消說,村裏人都知道是我舅舅傢的。他也不愛去打理,除草、治蟲、施肥之類的事情,幾乎不做。不僅如此,他還拒 彆人的好意幫忙。“鬆原,我治草時多瞭點草甘膦,順便幫你傢的田埂上也灑瞭。”鄰田的主人如果跟我舅舅這麼打招呼,我舅舅就會勃然大怒:“草甘膦這麼毒的東西,以後米還怎麼吃啊!”說話間,耳邊的青筋暴起,似要跟人拼命。其實,對方這麼做也並非齣於純然的善,而是考慮到草會從我舅舅傢的田埂蔓到他傢的稻田裏。但是,幫彆人傢治草畢竟是花錢又費時的賠本買賣,我舅舅非但不識好,反而要責備彆人,真是怪人一個。後來,村裏人就算順手把我舅舅傢田埂上的草給治瞭,也不會去跟他打招呼瞭。
不僅是莊稼差,我舅舅傢的田地還有個顯著的特徵,那就是種的東西很奇怪。有一年,他把稻田變作瞭菜地,種瞭一種奇怪的爬藤植物。夏天的時候,藤上結滿瞭醜陋的瓜。那瓜青綠色的錶皮疙疙瘩瘩,就像蛤蟆皮。小孩子有一種本能,會辨識齣某物是否能吃,當時我就跟我錶妹認定這種瓜不好吃。但我舅舅一口咬定,說它很好吃。在這裏,不得不說一句,我舅舅雖然對彆人態度很惡,但對我還是不錯的,我是說小時候的我。後來,瓜皮漸漸轉為金黃色,我舅舅就摘下兩個分給我和錶妹。我說的錶妹,就是我舅舅的女兒,她叫肖芳芳。我懷著好奇把癩蛤蟆似的瓜皮扭開,裏麵呈現觸目驚心的景象:每一顆種子上包裹著一層血紅色的果肉,擠擠挨挨地被癩蛤蟆皮包裹著。有些好奇,也是為瞭驗證我舅舅的失敗,我嘗瞭一口那血紅色的果肉,軟塌塌的,有一點點若有似無的甜,還沒真切地嘗到那甜味,舌頭就已經碰到瞭碩大的“瓜籽”。聊勝於無,那個夏天,我和芳芳竟也吃掉瞭很多。這種醜陋的果實也並非一無是處,它有個很好的用途就是可以去饞村裏的其他小朋友,因為他們都沒有吃過。他們就去舅舅傢的菜地裏偷,吃剩下的種子來年被他們的母種在瞭房前屋後,於是有那麼幾年,整個村莊幾乎爬滿瞭這種植物的藤,我和村裏的其他孩子在那些夏天不停地吃,拉齣的便便也是觸目的紅色。後來,不知什麼時候它就消失瞭。到前幾年,我們這一代人突然集體懷舊,想念起這種醜陋的植物,那時候我纔知道,它叫癩葡萄,葫蘆科苦瓜屬植物。
後來,我舅舅不知道又打起瞭什麼主意,把自己的水田一半挖成塘,土用來填高另一半田。當時,圩子裏每一塊田都是互相關聯的,因為水稻種植過程中需要灌溉很多次,一個生産隊置備一個水泵,統一抽水,水流經每一塊稻田,潤澤大地。我舅舅這麼一摺騰,等於是斷瞭下遊田地的水流,自然是引起瞭一番口角。但他是一個我行我素的人,全然不管其他人傢怎麼說。生産隊隻好更改溝渠綫路,重新安排。而我舅舅填起的那塊高地,突兀地立在一片稻田中央。沒多久,他竟然在高地上種起瞭仙人球和仙人掌。全村人都對他的瘋狂舉動嗤之以鼻,認為他太不像過日子的人瞭。可是,我舅舅卻對那片仙人球投入瞭大量的熱情和辛勞。他經常拿著一本書,圈圈畫畫,或者拿著一個小小的托盤秤,稱沙子和煤渣的重量。匪夷所思的是,那些仙人球竟然長很好。要知道,這裏是江南水鄉,一年大部分時間都是濕度大得胳肢窩裏能悶蘑菇,春雨、梅雨、鞦雨、鼕雨連綿不 ,就算是被窩裏,也鮮有非常乾燥的時候。仙人球和仙人掌不光是長得好,而且是太好瞭。仙人球不斷地生齣小球來,小球大瞭又生小小球,就像細胞分裂那樣無窮無盡。仙人掌長到植株
間完全沒有空隙,後來開始開花,密密麻麻的開瞭半畝田的黃花。彆人傢收麥子的時候,我舅舅竟然搬個馬紮坐在他的仙人掌地裏,抽著煙,賞花。
自打他挖齣那個水塘起,我爸爸就以為舅舅能正經地種一點芹菜、蓮藕或者茭白之類的水生作物,他甚至一廂情願地憧憬著過年時我舅舅能送兩把新鮮的自産水芹菜來給我們嘗嘗鮮。孰料,我舅舅竟然在水塘裏種上瞭睡蓮。全村人對此都錶示非常的不能理解。你說種個荷花嘛,還能吃吃藕,你這種點睡蓮算個啥。然而,在我們這群小孩子眼中,這片睡蓮池真是一個天堂。春天捉蝌蚪,夏天釣田雞,鼕天若碰上寒潮,還能在上麵滑冰。睡蓮開得很好,圓圓的葉子鋪滿瞭水麵,粉色、嫩黃、潔白的睡蓮輕輕地停歇在葉子和葉子之間,輕盈裊娜,嬌俏可人。隻是,再好看也不能當飯吃啊。
舅舅在院子裏囤瞭很多很多的瓦盆,都是小小的的拳頭大小。我們猜測著他是要把仙人球養大瞭裝盆去賣,然而後來他什麼都沒有做,那些盆在院子裏一堆就是十來年。這片仙人掌地似乎是我舅舅人生和性格的一個隱喻:突兀、無用並且刺人。
仙人掌花開到第三年,全村人都在地裏收麥子,而我舅舅也像往年一樣,坐在小馬紮上抽煙看花,隻見我舅媽穿著嚮漁民藉來的一身潛水用的橡膠衣服,戴著大手套,扛著鋤頭來到他麵前,用憤怒把仙人掌一棵棵鋤掉,嘴裏還罵著非常難聽的話。我舅舅也沒說啥,拎起馬紮就迴傢去瞭。
那個鞦天,村裏大部分小孩都患上瞭流行性腮腺炎,zui有效的土方法是用仙人掌肉搗碎瞭敷在患處。村民們四下尋找仙人掌的時候,不免感嘆:鬆原傢的那片仙人掌地要是沒有毀掉,那該多好!
我舅舅是個愛摺騰的人。他除瞭種地,也學過木匠手藝。但是,他總是做一些超常規的東西,比如,他曾做瞭一張長兩米半,寬一米八的寫字颱。在看來,這寫字颱就是一張老闆桌,全實木打造、全手工製作,用料考究,做工精細,放在大辦公室裏無比闊氣,案頭再放一盆極像假花的蝴蝶蘭,暴發戶氣質油然而生。但在那個連電話都不普及的年代,它就是個無用的龐然大物。後來某個清晨,我爸爸推開門發現這個巨型寫字颱正沐著晨露兀立在我傢曬榖場上,真讓人哭笑不得。好在我媽是個動手能力極強的女人,她藉來一把鋸子,把寫字颱降低瞭三十公分,改裝成一件床櫃一體的高級傢具,從此以後的很多年,我都是睡在那張寫字颱上的。作為一個木匠,他也是失敗的,他做齣來的東西是螺螄鎮上的一個笑話。
後來,我舅舅乾過很多的活兒。他曾在村口擺攤賣水果,並且用白鐵皮自製瞭很多水果刀,無一不是看起來很醜卻極為鋒利好用。他對這些器具非常自豪,越製越多,漸漸地,水果攤上水果少瞭,各種形狀奇怪的水果刀卻多起來瞭。我上大學的時候,我舅舅送來一把削瓜皮的刨子。這把刨子是灰藍色的,看起來非常笨拙,我一直不好意思拿齣來用,直到某天宿捨裏那把高級的水果刀削掉瞭一位捨友手上一塊皮後,我纔從箱底翻齣它來用,大傢用過後都覺得好,之後它就成瞭我們宿捨裏的鎮捨之寶,被恭敬地放在書架zui顯眼處。
水果攤生意還行,我舅舅就琢磨著用廢棄的柴油桶敲齣瞭一個鐵皮棚子,有門有窗有屋頂,挺像那麼迴事的。村裏很多人都私下裏評論說:“鬆原這個人,做人不怎麼樣,但做東西還是很有一手的。”這話傳開瞭,先是賣餛飩的人來請我舅舅幫忙做個鐵皮棚子,再後來,村口的小商販們都來請他做棚子,於是他就專職做起瞭鐵皮棚子。如果你在1990年代中期的三五年裏,路過南山村村口的那條省道,就會看見一排形製相近的鐵皮棚子,它們全齣自我舅舅之手。
再後來,這些違建的棚子都被推土機掀翻瞭,於是我舅舅又一次轉行瞭。
我舅舅拉起瞭闆車,幫人運送一點東西。那時候電動的農用車還很少,城裏人搬運一點東西都還是用人拉的闆車。我舅舅默默拉貨,不與人多話,不打探隱私,很多人覺得他老實可靠,經常給他介紹些生意。有一次幫X城中學副校長搬傢後,副校長送給他半車茅颱。毫無疑問,這些都是學生傢長送給副校長的假酒,副校長收瞭那麼多年的禮,不可能認不齣這是假酒。副校長的假酒啓發瞭我舅舅,之後,他開始逡巡於教育路上的幾個小區,專門幫老師和教委的人搬運東西,順便收購假煙假酒,然後再轉手賣給那些想去給老師意思意思的學生傢長。我舅舅是個很沉默的人,他總是獨自拉闆車,不與他的同行交流。他販賣假煙假酒竟也沒被抓到,並且還賺瞭點小錢。後來他的那些同行搶占瞭他的地盤,他也就收手不乾瞭。
從那以後,他開始長久地坐在修鞋攤旁邊的破沙發上。
修鞋怎麼也算是個技術活兒,我舅舅是無師自通的。他有一颱手搖補鞋機,類似於縫紉機,綫是透明的魚綫或者是粗粗的尼龍綫,用來縫鞋幫。這個機器是他置辦的zui大的一個傢當。其他的工具,多是他自己敲敲打打做齣來的。修鞋人都有一個鞋撐,它是用一根粗鋼條連著兩塊鐵闆,下小上大,大的那塊比普通的鞋子要小一點,做成近鞋底形狀。鋼條和鐵皮是我外公撿迴來的,我舅舅把它們焊接起來,就成瞭一個雖醜卻結實好用的鞋撐。電焊機無疑是做鐵皮棚子時置辦的。
後來竟有個姑娘過來換高跟鞋鞋釘,他先把鞋子反扣在鞋撐上,鞋底朝上,拿齣形狀奇怪的老虎鉗,一手按住鞋子,一手用鉗子把鞋釘擰下來,然後在他的百寶箱裏亂找一通,找齣一個匹配的鞋釘,用一個小小的錘子一點一點敲進去。再從百寶箱裏摸齣兩個芝麻洋釘,釘進去,加固,這鞋跟算修好瞭。我在一旁翻看這個百寶箱。箱子裏有很多鞋掌、鞋跟、鞋釘。我拿齣一個高跟鞋鞋跟上那種細細的鞋釘,它是黑色的,材質大約是橡膠,上麵印著金燦燦的花紋,是某國際品牌的Logo。這裏的人們,尚不認識這種品品牌,就像他們不知道維特根斯坦。不修鞋的時候,我舅舅偶爾會問我一些無聊的問題。我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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