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羽》是厄普代克早期短篇小说集,所涉题材都是其青少年时代经历的曲折变形,力图捕捉生活中遭到忽视或不期而遇的“美”,呈现着一种别具魅力的青涩。其中几篇如《A&P》、《家》等,是美国各种文学作品选本中的必选篇目。
《鸽羽》是厄普代克早期短篇小说的代表作,共19篇,均为作者于30岁前后所写,很多题材都是其青少年经历的曲折变形,洋溢着别具魅力的青涩。《鸽羽》是作者的一部短篇小说集,集中反映了作者不仅是一名长篇小说巨匠,也是一名短篇小说高手。《鸽羽》创作于1962年,是作者早期短篇小说的代表作。作品主要描写主人公在当今科技高度发达的美国社会中常常为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而深感不安和苦闷,描绘了美国中产阶级的精神空虚,真实而细致地反映了他们在旧日的精神支柱崩溃之后所产生的彷徨与迷惘。
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1932.3.18—2009.1.27),集小说家、诗人、剧作家、散文家和评论家于一身的美国当代文学大师,作品两获普利策奖和国家图书奖,获得欧·亨利奖等其他众多奖项多达十数次。“性爱、宗教和艺术”是厄普代克毕生追求的创作标的,“美国人、基督徒、小城镇和中产阶级”则是厄普代克独擅胜场的创作主题,他由此成为当之无愧的美国当代中产阶级的灵魂画师,被誉为“美国的巴尔扎克”。
★“《鸽羽》中的这些故事,其力与美势不可挡。”
——《新领导人》
★“留给读者的印象,会是丰厚而崭新的洞察力。”
——《新闻周刊》
★“阅读厄普代克,想到的是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
——《威奇托福尔斯时报》
★“语声是原创的,叙述是精确的厄普代克以超然的态度直击情境与情感的中心。”
——《旧金山观察家报》
目录
沃尔特·布雷吉斯 1
挥之不去的欲念 9
静物写生 21
高飞 39
魔法师应该打妈咪吗? 57
庇护感 65
亲爱的亚历山大 79
说给妻子的爱语 84
鸽羽 89
家 115
大天使 128
亲爱的,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130
天文学家 136
A&P; 142
医生的妻子 150
救生员 160
林中乌鸦 167
波士顿的幸福男人,外婆的顶针以及范宁岛 171
硬地,教堂礼拜,一只垂死的猫,一辆换来的车 185
A&P;��
三个只穿着游泳衣的姑娘走了进来。我站在三号收银台旁,背对着门,所以等她们走过放面包的柜台时才看到。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个穿着绿色方格两截游泳衣的姑娘。她是个胖乎乎的女孩子,皮肤晒得黑黝黝的,臀部肥大,显得柔软可爱。两弯白色月牙形印记正好位于臀部下端和腿窝的上面,那里好像是日光永远碰不着的地方。我站在三号收银台旁边,一只手放在一盒艾尔霍牌饼干上,忘了是不是已经把这盒饼干的金额打在收银机上了,于是,我只好又在机子上打了一次,这可把那个顾客气坏了,骂得我无地自容。她就是那种死盯着收银机不放的顾客。这个老妖婆颧骨上抹着胭脂,大约五十岁,眉毛光秃秃的,我知道她存心要找我的碴儿来消磨日子。五十年来,她都是这样盯着收银机过来的,可能还从没抓到过把柄呢。
我好不容易把她的羽毛捋顺了,把她买的各种可口食品装进袋子——她从我身边走过去时冲我轻轻哼了声。如果生逢其时,她肯定会被活活烧死在塞勒姆山的——就在我打发她上路的工夫,三个姑娘已经绕过面包柜台转回来了,她们也没拿手推车,沿着道道柜台,顺着收款台和特种商品箱之间的过道,朝我这边走来。她们甚至都没有穿鞋子。其中就有那个身穿两截游泳衣的胖姑娘——鲜绿色的泳装,乳罩上的线缝都还是崭新的,裸露的肚皮依然很苍白,我琢磨,这套泳衣她可能刚买来不久——就是这个姑娘,长着一张绯红的圆脸蛋,鼻子底下两片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还有一位高个子的,头发乌黑,但卷得不是很得体,正对着眼皮底下有块晒斑,她的下巴显得长了些——你知道,这种姑娘的长相往往在别的姑娘看来显得非常“惹人注目”和“妩媚动人”,但其实并不真心这样认为。她们很清楚,正因为这样,大家才那么喜欢她——然后是第三个姑娘,身材不算太高。她是皇后,看样子是三个人中领头的,另外两个姑娘老在东张西望,扭捏作态。皇后没有这样,这位姑娘目不斜视,只是挪动着两条著名歌剧女主角那样白皙的长腿,慢条斯理地朝前走着。她走过来时,脚跟略微用劲,看上去好像并不经常光脚走路,而是先用脚跟着地,接着又把全身的重量移到脚尖上,仿佛每走一步都是在试探地板的承受力,对地面施加一份额外的压力。你永远拿不准女孩子的心思(你真的以为她们在用心思盘算着什么吗?说不定无非就像关在玻璃罐里的蜜蜂在嗡嗡乱叫呢),不过,你可以想象,一定是她说服另外两个姑娘上这儿来的。现在,她正在向她们做示范——挺直身板,迈动步子时从容不迫。A和P是大西洋和太平洋茶叶总公司的简称,这里指该公司开办的超市。
她身穿一件暗红色的——也许是米色的,我也说不准——游泳衣,上面布满星星点点的小结头,最让我惊讶的是泳衣上的两根吊带从肩上歪下来,松弛地挂在冰凉的胳膊上端,我猜想,这么一来,那件泳衣肯定向下滑动了一丁点儿,所以,泳衣上端明显露出一圈亮闪闪的边痕。要不然,你简直无法想象还有比这姑娘肩膀更白的皮肤。由于泳衣的吊带落下来,从泳衣上端到头顶,除了她的肉体,就一无所有了——从肩骨以下到胸脯的上半部,这片赤裸白净的皮肤,看起来就像一张凹凸起伏的金属薄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照我看,这实在是太美了。
她的头发本来是棕色,由于日光暴晒和海水浸染,已渐渐褪色,挽成圆鼓鼓的发髻,显得有些蓬松,她的脸看上去有那么点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觉得,你穿着吊带松弛的游泳衣,走进大西洋—太平洋食品商场,自然只能板着这种脸了。她高高地仰起脑袋,以致把白皙的双肩上伸出的脖子拉得格外长,不过,我可一点儿不在乎这个。脖子伸得越长,她就越招人注意。
她眼角的余光一定感觉到我的存在了,越过我的肩膀,也一定看到了站在二号收银台旁,一直张望着她们的斯托克西,但她根本没有惠顾我们。这位皇后完全没有注意我们。她的眼睛不停地扫视着排排货架,然后站住,非常缓慢地转过身来,这种姿态惹得我心痒难挠。只见她和另外两个姑娘低声细语了片刻,那两个姑娘因为跟她挤在一块儿商量过了,显得舒坦自如了,接着三个人全都顺着过道依次来到猫狗食品柜台、早点面食柜台、通心粉面食柜台、米粉食品柜台、葡萄干柜台、调味品柜台、果酱黄油柜台、细条面食柜台、果汁柜台、饼干柜台和家常小甜饼柜台。我从三号收银台旁边顺着这条过道,一眼望到肉类柜台。我一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那个皮肤有点黑的胖姑娘拿起小甜饼,略微想了下又放回货架。这时,正好有一批顾客推着货篮车沿着过道走来——这三位姑娘却逆着人流朝前走去(我们这儿没有设单行路标或别的什么标志)——在人群中引起骚动。这些人刮擦到我们这位皇后白净的肩膀时,你瞧瞧他们的表现,有的抽搐了一下,有的人跳了一下,有的打了个嗝儿,不过他们很快就毅然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篮子,继续推着车往前走。我敢打赌,你要是在我们大西洋—太平洋超市引爆一枚炸弹的话,这些人还会照样漫不经心地伸手从货架上取下麦片,然后在购物单上划去麦片,嘟囔着说:“让我瞧瞧,还有一样东西没买呢,打头的字母是‘A’,是芦笋,噢,不对,没错,是苹果酱!”或者不管什么,他们总要唠叨一番。不过,毫无疑问,这次可让他们吃了一惊。有几个别着鬈发针的家庭主妇,甚至把货篮车推过去后还扭过头张望了一下,想证实她们看到的景象确实没搞错。
你知道,要是在海滩上看到一个穿泳衣的姑娘,那是另外一码事儿,在那种地方,阳光刺眼,谁也不会互相打量个没完,可是在大西洋—太平洋食品超市这种凉爽的地方,在荧光灯的照耀下,面对琳琅满目的货架,她却光着脚在绿色和奶油色的方格橡皮弹性砖地上,大模大样地逛来逛去,那又当别论了。
“噢,我的爹,”站在我身旁的斯托克西说,“我可真有点发晕了。”
“亲爱的,”我说,“使劲攥紧我吧。”斯托克西结过婚了,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相当于在飞机壳上划过两道标志,可是据我所知,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区别。他今年二十二岁,而我到今年四月才满十九岁。
“过去了吗?”这位主事儿的已婚男子总算能张口说话了。我差点忘了说,斯托克西自认为将来总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也许是在一九九年吧,他会成为名叫大亚历山德罗夫彼得洛希基茶叶公司或别的什么商场的经理。
他的意思是我们这个镇子离海边有五英里,海角上有个避暑胜地,而我们的商场正好位于市镇的中心,女人们从汽车里面出来到街上时,总穿着衬衫、短裤之类的东西。虽然她们都是些有六个孩子的女人了,腿肚子上像地图般布满了暴起的青筋,没有人,包括她们自己,会在乎这些的。我已经说过了,我们的超市正好位于市镇的中心,如果站在超市的正门口,你就能看到两家银行、一幢公理会教堂、一个报摊和三个房产办事处,还有大约二十七个混饭吃的老杂务工,在挖中央大道的路面,因为下水道又坏了。我们又不是貌似生活在好望角上;我们是在波士顿市北面,镇里有些人已经有二十年没见过大海了。
这时姑娘们已经到了肉类柜台旁边,在向麦克马洪打听着什么,他用手指了指,她们也指了一下,然后就消失在堆成金字塔般的健乐牌桃子后面了。这时我们只看到老麦克马洪轻轻地抚弄着自己的嘴巴,目光追随着她们,打量着姑娘的关节;可怜的孩子们,我开始为她们感到惋惜了,她们也无可奈何。现在,到了这个故事令人伤心的部分,至少我们家人觉得伤心,不过我自己并不觉得多么伤心。今天是星期四下午,超市里空荡荡的,我们除了靠在收款机旁,等候姑娘们再次露面外,没有太多的事可干。整个店面就像一个弹球机,我不知道她们究竟会从哪条过道冒出来。一会儿,她们就从遥远的过道那头走了出来,只见几个姑娘围着电灯泡、加勒比海六人合唱队和托尼·马丁等这种你会纳闷简直是浪费材料的廉价唱片、六块一盒的糖果条,以及连三岁小孩看看都会散架的玻璃纸装的塑料玩具,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转来转去。她们又绕了回来,还是那位小皇后领头,手里拿着一个灰色的小罐子。从三号收银台到七号收银台,当时正好没人值班,只见她在斯托克西和我两人间犹豫着,可是,斯托克西总是那么走运,吸引来一个穿着灰色大宽裤的老家伙,手里拿着四大罐菠萝汁,蹒跚地朝他走去(我经常暗自纳闷,这些老瘪三要那么多菠萝汁究竟干吗用呢),于是,姑娘们就朝我这边走过来了。小皇后放下那个灰色小坛子,我用手指提起来,坛子很凉。这是王鱼牌美味纯酸奶油快餐鲱鱼: 四角九分钱;现在她双手空了,既没戴戒指,也没戴手镯,光溜溜的就像上帝刚刚造出来,我很好奇,她的钱会从哪儿出来呢?她的表情依然很正经,从那件满是小结头的粉红色泳衣上端正中的凹缝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一元钞票。这时,我感到手里提着的小坛子变得沉甸甸的。我心想,她可真聪明。
大伙儿的好运气很快就完了。伦盖尔为停车场上一卡车卷心菜讨价还价了半天,然后走进来,正要匆匆走进那个成天藏在里面的经理室时,突然看到那三个姑娘。伦盖尔为人极其干巴古板,平时还在主日学校之类的地方教点儿课,可这几个姑娘偏就是没逃过他的眼睛。他走过来,冲着她们说:“姑娘们,这里可不是海滩。”
小皇后的脸上泛起红晕,虽然那可能只是脸上的一块晒斑,她现在离我很近,我这才第一次注意到。“我妈让我来这儿挑坛快餐鲱鱼。”她说话的声音让我有些吃惊,先见到人,后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常常会有这种感觉的,发音是这样平淡、低沉,但是在吐出“挑”和“快餐”这两个话音时又显得那么优雅。刹那间我顺着她的话音,仿佛偷偷溜进她的起居室。她父亲和另外几个男人,穿着乳白色的外衣,打着蝴蝶领结,在起居室里围成一圈站着,几个穿凉鞋的女人从一个大玻璃盘里拿牙签挑出快餐鲱鱼。他们手里都举着酒杯,品尝着泡着橄榄和薄荷叶的带颜色的酒。我父母要招呼客人的话,顶多喝点儿柠檬水,就算碰上真正高兴的事,也只是用刻着漫画的大玻璃杯喝点希里兹牌啤酒。
“当然可以,”伦盖尔说,“不过,这里可不是海滩。”他老重复这句话实在叫我感到可笑,好像他是刚知道这里不是海滩。这些年来,他一直觉得大西洋—太平洋超市不过是个大沙丘,他自己就是个救生员的头儿。他对我的微笑感到不快——我说过,几乎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但这时他正全神贯注,拿出主日学校监督人的派头,盯着那三个姑娘。
小皇后脸上的红晕已经不是晒斑,那个穿方格泳衣的胖姑娘,我更喜欢她的后背——多可爱的臀部啊——尖声说:“我们不是来商场逛的,我们是来买样东西的。”
“这没什么区别,”伦盖尔告诉她,我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这之前,他没有发现这位姑娘是穿着两截游泳衣的。“我们只是要你们到这儿来时穿得体面些。”
“我们很体面。”小皇后突然开口说,她的下唇噘起来,明显恼火了,想起自己的地位来,相形之下,经营超市的这伙人根本算不了什么。她那深蓝色的眼睛里闪耀着美味快餐鲱鱼的光泽。
“姑娘们,我可不想跟你们争吵。下次再来这儿,把胳臂挡着点。这是我们的规矩。”伦盖尔说完转身就走。那只是为你立的规矩。当老板的才需要这样的规矩。有些人要的却是少年过失罪。
其间,顾客们推着货篮车走过来,可是,你知道,这些绵羊般的顾客看到这幕情景时,把斯托克西团团围住,他用削桃子般轻柔的动作张开一个纸袋,不想漏掉一句话。在这片寂静中,我感觉每个人都很紧张,尤其是伦盖尔,他问我:“萨米,你把她们的钱结了没有?”
我想了想说:“没有。”不过说真的,我根本就没想过结账的事。我按了下结算盘,杂货,总共四角九分——这事远比你想的复杂。如果你干得多了,结算盘发出的声响会构成一支小小的乐曲,照我的心情来领会,听上去仿佛是在说:“喂(嘭),你们(铿)这些快活的年轻人(咔嚓)!”——装零钱的抽屉随着咔嚓一声滑了出来。你们可以想象,我轻柔地压平那张钞票的皱褶,要知道,这张钞票可是从我所知道的最柔滑的香草冰激凌似的酥胸中间掏出来的啊!我把五角一分钱放到她那纤小的粉红色手掌里,把快餐鲱鱼轻轻装进食品袋里,把袋口捻在一起递给她,我在做这些动作时,心里一直在想着那件事儿。
姑娘们急匆匆地想离开商场,谁又能责怪她们呢?我忙冲着伦盖尔说了句“我不干了”,说得那么匆忙就是想让她们能听到,希望她们会停下脚步看看我,这位出其不意的好汉。可她们径直朝电眼走去,店门开了,小皇后、方格子,还有那个相貌平庸的高个子(不过打扮下还是很不错的)匆匆穿过停车场,钻进她们的汽车,把我和眉毛紧蹙的伦盖尔撇在那里。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萨米?”
“我说我不干了。”
“我想你是这么说的。”
“你根本就没必要让她们难堪。”
“她们才让我们难堪呢。”
我脱口来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这是我祖母常说的一句话,我相信,她听了会高兴的。
“我认为你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伦盖尔说。
“我明白,”我说,“你才不明白呢,”我从后背解开围裙的扣结,然后从肩膀上抖下来。几个朝我这边的收银台走过来的顾客像猪圈里受惊的猪那样,互相碰撞起来。
伦盖尔叹了口气,装出很有耐心的样子,看起来苍老肃穆。他是我父母多年的老朋友。“萨米,你这样做可对不起你爸妈,”伦盖尔对我说。这倒是真的,我对不起。可是我好像觉得,一旦着手某种举动了,如果不把它干到底会要了命的。我叠起围裙,口袋上方用红线缝了个“萨米”,把它放到柜台上,又把蝴蝶结摘下来,放到围裙上面。没什么可奇怪的,这个蝴蝶结本来就是他们的。“你会为这事后悔半辈子的,”伦盖尔说。我自己也知道这话不假,不过想到他让那个漂亮姑娘脸红这事儿,我心里就感到很别扭。我按了下“停止售货”的键盘,机子随着“呸普”一声推出抽屉。这件事发生在夏天倒也不坏,我可以一走了之,用不着慌里慌张到处去找什么外衣、橡胶套鞋之类的东西。我穿着头天晚上妈妈熨好的白衬衣,漫步走到电眼前,店门自动打开了,外面,灿烂的阳光洒满柏油马路。
我四处张望寻找我的姑娘们,可她们当然早已无影无踪了。街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结了婚的年轻女人,在深蓝色的鹰牌面包车门旁,正冲着她的孩子尖声叫骂,责怪他们没有买到糖果。越过商场外人行道上堆放的袋袋肥料和铝制的轻便家具,回头望过去,在玻璃窗里面,伦盖尔站在我原来的那台收银机旁边,正跟绵羊般的顾客们结账。他脸色阴沉严肃,脊背僵硬,好像刚注射过一针铁剂似的。想到日后在这个世上的艰难处境,我的心情顿时严峻起来。
医生的妻子
“鲨鱼来了?”医生妻子洒满雀斑的鼻头在水花四溅的空中显得更加尖削。她的眼睛刹那间因为思考而变得黯然无色,几乎全部被加勒比海的绿色占据了。水平面在切割着她的喉咙。“没错,有几条在跟我们周旋。而且,还有几个又大又黑的家伙正跟随过来。”
拉尔夫本来漂浮在她旁边,靠浮力蹲着,这时直起身来,水花四溅,他想测测自己周围绿色海水的深度。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把身边的水都搅浑了。医生妻子令人惊讶的年轻的笑声如银铃般响彻不绝。
“你们这些美国人啊,”她说,“就是太神经质了。”然后得意地又朝大海深处扎进去一些,当海水在嘴角周围轻轻冒泡时又漂了回来。她脸蛋小巧,遍布雀斑,在这样的天气里泛着玫瑰色;纠结的褐发被每日的海水浴弄得暗淡无光。“它们很少出现在这么远的地方,”她说,向上侧着脸,对着天空讲着。“只有在捕杀海龟的季节,血腥会吸引它们过来。我们够幸运的。我们的沙滩暴露得越来越浅了。这个时候,在圣马丁那边,近海岸的水仍然很深,他们肯定得当心。”
她转过身来,用一个懒懒地漂游着的胖女人特有的漫不经心的拍打动作,冲他微笑着游过来。“真不好意思,”她说,因为想使劲卡着喉咙让嘴唇空闲下来,听上去声音很紧张。“维克·约翰逊来了。他是个非常可敬的人。那位圣公会的老牧师。”她发牧师这个词的音时非常刺耳,也许是想显得幽默些。她站在拉尔夫身边,手朝地平线方向指着。“瞧,”她说,“他过去经常远远地游到这个海湾里来,他会带着那条叫钩子的大黑狗过来。维克会游个不停,除非一块肌肉都动不了,然后才会漂流,抓住钩子的尾巴,狗会把他拖回去。说实话,那情景可真有看头,这个肥胖的英国老绅士,白发上水淋淋的,抓着狗尾巴游回来。他从来不顾忌鲨鱼。噢,他会一路游出去,直到变成一个小圆点。”
他们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拉尔夫先动了起来,然后两人一块儿朝海岸方向走去。平静温暖的水随着他们的步伐不断往上溅。她在拉尔夫旁边显得很娇小,说话时声音冲着他的肩膀尖叫。“他走了,我真难过。”她说,“是个很可爱的老绅士。在这里住了四十年。他很爱这个小岛。”
“我明白他为什么要走,”拉尔夫说。他转过脑袋想欣赏一番沙滩附近这片月牙形的风景,仿佛透过他清新的双眼,医生的妻子就会有焕然一新感——他似乎闹不明白哪部分需要焕然一新——对这个小岛之美的感觉。白色的沙滩空空荡荡。当地人只是把它当成一条小路来用。他们的家园坐落在参差不齐的海葡萄藤围篱的后面,这道围篱给沙地镶了道边。沥青纸的碎片,涂成粉红色的水泥,因为生锈而发红的呈波纹的屋顶,木板墙因为风化而闪着银光,像补丁般缀满压扁了的装煤油的锡罐,桩柱支撑的简陋小屋,未烧完的煤渣皮壳在暗淡、低处的叶子上若隐若现。还有寥寥几朵花。这是一月。但是成串的椰子树依偎在棕榈树摇曳的树枝下,高远、纤小、柔和的云朵,像春天里由着自己的性子变幻不定的云,在提醒这里开花的季节和收获的季节是平行的,永远如此: 发芽和结果不停地互相交织。眼前的景色中看不到任何山峰。小岛很低,他们坐着飞机登上来时,它就像圣马丁的一个平面双胞胎或者说草图,犹如一组佛蒙特的山峰,从大海中刺出来。海岸时而陡峭危险,时而又安全无虞。时而可以看到荷兰人和法国人建的忙忙碌碌的旅店和饭馆来诱惑美元,时而又发现陌生客人迹罕至。时而,感觉这里连取地名都不当回事。如东角,西角,大路,森林——因此小岛在地理上被分成好几个部分。灌木丛和碎珊瑚石构成的荒芜的山梁构成海湾的一侧,被称为高山。这个村子直接就叫海湾。海湾另一侧橘黄色的悬崖索性就叫悬崖。在短暂的冬日里,太阳落在悬崖上方的对角线上,在六七点之间,又触摸着大地最遥远的手臂的指尖边的大海。但是,当太阳沉没后,本身已经变得慵懒的阳光,还在小木屋和夹竹桃的灌木中流连。现在是下午的晚些时候,小小的热带太阳还没有涨成红色,依然耐心地透过寂静的空气向下洒着白色的光芒。空气柔软如海水,双方都没有敌意。这两个元素,当拉尔夫从其中一个走出来进入另一个时,仿佛有那么点独立围裹的受用色彩。
“噢,没错,但不仅仅如此,”医生的妻子说,“他很喜欢这儿的人,给他们建了三个教堂,哦,而且还做了各种好事。我们正在说约翰逊牧师呢。”她对伊芙解释说,她刚才跟那几个孩子在海滩上。“那位圣公会的牧师。去年退休了,然后就回英国了。我想是回苏克塞斯了吧。”
“他爱这儿的人?”伊芙问道。她以前听说过。话语声在空气中传播得挺流畅,白天,只有浪花轻吟的拍打声和用英语喊叫偶尔传来的人声才会干扰这样的谈话,那偶尔传来的声音因为调子隐约难辨,有那么点乐感。
医生的妻子蹲在沙地上。“这是我的几个孩子,”她叽叽咕咕地说。她用尖利的笑声驱走了突如其来的鲁莽拙劣的模仿。“噢,没错,他爱他们。他把自己的生命都交给了他们。”她的声音中洋溢着青春的兴奋,眼睛里充满天真的清澈,这一切都与她的身体显得不搭调,因为她已经是中年的身材了。她肥胖的大腿已经显得臃肿和虚软,小脸上已经出现了细细的皱纹,每条皱纹都被一条白线所强化,那里发皱的皮肤躲过了太阳的照晒。“他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她想补充一句。“只有那条可怕的狗,钩子。这个老人真是太有意思了。你也许会喜欢他。我相信你在美国从没有见过这种人。”
“我知道,我们也会喜欢他。”伊芙说。“汉娜经常提起约翰逊牧师。”汉娜是他们的厨子,已经三十多岁了,可是还像个女孩子般羞怯和难为情。她的皮肤总是闪闪发光,好像总在不好意思,可是在厨房里,她的样子却开心极了,经常自己哼哼赞美诗。孩子们起先有些害怕她的肤色,不过却很服她,只要她竖起一根两种颜色的食指,告诉他们要学乖时,他们听得眼睛都会开心地滴溜转。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这么严肃地受过要学好的教诲。拉尔夫和伊芙没有想过要找个用人。他们挑选了这个自己能找到的最默默无名的小岛。不过汉娜是随这房子来的,房东是个苗条细长的寡妇,孩子都在秘鲁的佛罗里达和安提瓜岛,她觉得他们会需要她。结果还真需要。他们从来都没有能力单独解决这个新奇的世界的各种谜团。伊芙都没法去买东西,因为难免要搀和些家长里短——看不见的话语像风一般流动着,在讲着谁家刚刚宰了头猪,谁家的渔船满载而归。这个村子到处都是小铺子;几乎每家至少都出售——以烦人的差价——从圣马丁走私过来的美国香烟。可是,那家最正规的铺子,一个跟海关办公室相连、由架子构成的水泥廊,即便在营业时间,在这家美国人看来,也是个难以敲开的谜团。他们总是看到那扇上了门闩的绿色大门,上面用粉笔写着那句古老的告示:“各位注意了!各位朋友注意了!本店将在礼拜四关门。”
“噢,汉娜。是个不错的姑娘,”医生的妻子说,然后翻过身把腹部挨在地上。她那满是皱褶的大腿背部霜一般沾满了沙子,就像湿漉漉的砂糖。
“你知道,她是不错,”伊芙说,“她很可爱。我觉得他们都很可爱。在我们看来,他们都挺可爱。”这样的执著不像他妻子。拉尔夫有些纳闷,这两个女人到底怎么了,她们一天前刚刚认识。“我明白约翰逊牧师为什么喜欢这里的人们。”伊芙用刻意但稍微克制的温柔的语调补充道。“这里的人们”全都在他们四周,他们的小木屋已经向下延伸到沙地边缘了,而且窗户紧闭,斑驳陆离的墙壁似乎在专注地聆听着什么。
医生的妻子又翻过身来,恢复成某种坐姿。是什么让她这样烦躁不安?
“没错,”她说,一波极其猛烈的浪花激起白色的斜坡,差点就要泡着她们的脚了。沙地里全是泡沫孔。说不清的戳痕点缀其间,那是蟹的呼吸孔。医生妻子的双眼凝望着地平线,从侧面看变成没有颜色的透镜。她鼻子的侧翼显得格外尖削。“他们都是些心地质朴的人。”她说。
医生的妻子称得上是这里的皇后。她是住在这个小岛上的唯一纯粹的白种女人。当罕见的英国官员和更为罕见、小得难以置信的皇室成员惠顾这个及其遥远又温顺听话的小片帝国皇土时,她就是本地的女主人。每当她坐着自己那辆弄得泥土飞溅的英国福特牌小车沿着土路轰轰隆隆地驶过来时——车上的消音器早就腐烂掉了——那些上了年纪的土著就会揶揄地举手加额,小孩子们则在尾随其后的尘土中挥舞着胳膊。当她和医生屈尊请求这家美国人在海湾住上三星期时,汉娜骄傲得浑身颤抖,都打碎了厨房的一只杯子。医生是个说话语速很快的小男人,透着股不得志的诙谐劲儿。因为经常抽走私香烟,他的指尖已经被熏成深黄色。他喜欢抽骆驼牌,不过目前只有切斯特菲尔德香烟才进得来。骆驼牌在他们当中还是多有摩擦。他从没见过一根带过滤嘴的烟。他和妻子在热带地区——英属圭亚那、特立尼达岛、巴巴多斯岛住了十年,如今又住在这里。他隐隐约约有过去美国的打算,赚上大笔钱,然后退休,生活在约克郡的一个村子里。休假时他就去圣马丁。
“如今,在美国,”医生的妻子说,用膝盖剧烈地蹭着沙子,“有色人群待遇好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伊芙问道。
“他们的运气还好吗?”
“还真不好,”拉尔夫说,因为他感觉由他而不是伊芙来回答要更好些。“有些地区好点,有些地区差些。当然,在南方,他们是公开遭到歧视的;在北方,他们很大程度上只能生活在城市的贫民窟,但至少还享有充分的法定权利。”
“噢,天呐,”医生的妻子说,“这算是个问题,对吗?”
约翰·厄普代克短篇小说的光芒
——代译后记
当学生的时候,我曾见到过一本叫《约翰·厄普代克的三大秘密: 性、宗教和艺术》的英文书。此后,我一直怀揣这三大秘密,以之作为进入厄普代克世界的钥匙。直到多年以后,有人从美国带回来,我才拥有了这本书,而且版本装帧一如多年前初见的样子,但是很快约翰·厄普代克辞世了。我对厄普代克的短篇可谓喜爱备至,四处搜罗他的集子不遗余力,前不久终于基本收集齐全。这次冯涛让我翻译《鸽羽》,也算了却了我的夙愿。
约翰·厄普代克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谢灵顿小镇。这个小镇后来成为他许多作品的风俗和地理背景的来源,如房屋、衣着、风景、饮食以及在小镇上活动的人物。少年时代的厄普代克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农场,口吃的阴影伴随了他很久。1954年哈佛大学毕业后,厄普代克去英国学习美术,回国后在《纽约客》杂志工作,在漫长的创作生涯中,他在这份杂志上发表了大量的小说、诗歌、散文和书评。从1957年开始,他就居住在波士顿北边的伊普斯威奇和乔治镇,他自称在那里“以纸和铅笔(或者打字机)为装备,像一个专业的牙医般有条不紊地从事着自己孤独的事业”。在孤独的追求中,他奉献出70多本著作: 28部长篇小说、10卷诗集、10部书评散文集、2部回忆录、4部儿童作品、12部短篇小说集。他的短篇小说集有《同门》(1959)、《鸽羽》(1962)、《奥林格的故事》(1964)、《音乐学校》(1966)、《博物馆和女人们》(1972)、《问题及其他故事》(1979)、《遥不可及》(1979)、《相信我》(1987)、《死后》(1994)、《爱的舔舐》(2001)、《早期短篇小说: 1953—1975》(2003)、《我父亲的泪水》(2009)。
1959年,厄普代克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平民院义卖市场》,这部小说以养老院为背景,描写了一群老人对新院长进行的抽象抵制,开创了故作怪僻的写作风格,可谓个人对福利国家表示冷漠的寓言,得到专业评论家的盛赞。他最享盛名的“兔子四部曲”叙述时空穿越了美国60年代到90年代的中产阶级生活,作家锲而不舍地创造和营造着自己的世界。这组长篇以精确的铺陈和坦然的情欲描写,编年史一般记述了典型的美国普通人的婚姻与个人生活,是美国当代政治和社会现实的折射。他的《马人》描写了宾夕法尼亚一个中学教师和正值青春期的儿子之间的冲突。《夫妇们》刻画了住在郊区的几对中产阶级夫妇之间空虚的精神生活。厄普代克还写了一组以作家自画像为主题的“贝奇系列”小说。另外还有《政变》、《巴西》、《圣洁百合》、《嫁给我吧》、《S》、《东门女巫》、《罗杰教授的版本》、《恐怖分子》、《村落》等长篇。
厄普代克的三大秘密中提到了宗教。事实上,厄普代克的作品中没有特别塑造宗教人物或者大量涉及其他宗教象征物,即便描写到教堂,充其量用意也不过是描写一个历史遗址或故事中某些事件发生的场所而已。但是,他内心充满宗教意识,不过大家对他的信仰的确切性质尚有争议,是基督教还是有神论的存在主义尚无定论,其实他在辞世之前可能仍然在不休地探寻着自己的信仰。对日常生活的审美改造给厄普代克和他的虚构世界提供了通向超越的渠道,厄普代克让读者领略了徘徊在尘世与天国边界的人。
我觉得,厄普代克的鲜明特质之一就是勘探日常生活中的诗意,但绝非浪漫地美化生活。这个大概也算他的艺术秘密吧。作为一个追求风格化的作家,他非常有耐心,从不仓促地给自己的某篇作品划上句号,虽然早期作品的结局偶有欧·亨利式或者取悦读者的嫌疑。在对日常生活耐心关注和表现方面,他堪与爱默生相媲美,哲学家约翰·杜威曾经把爱默生誉为日常生活的诗人。在厄普代克看来,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很美妙,只是我们生性浑浊、鲁莽的感官没有觉察到而已。厄普代克就是要赋予平凡琐事以其应有之美。然而他不会去简单地罗列琐事,总要在凡俗生活中注入某种令人愉悦的快感,使日常琐事变得具有难以言传的魅力。他绝不满足于做一个在修辞方面玩弄小智小慧的作家。
性几乎是每个作家都可能会涉足的领域。泛性描写在厄普代克的小说中处处可见,但是他的才华绝不局限于对性爱本身的探索。他把性看成一种人类活动的模式,借此探索社会问题的折射。有时,即便在性爱描写中,厄普代克也不忘暗示某种宗教的意味,在性经验中不仅寻求上帝的存在,也试图创造上帝的存在,上帝的爱几乎与性成为对等的概念。然而,人类的爱情无论多么浪漫,它都无法自动祈获到某种神圣性。他不厌其烦地描绘性爱的超俗与神秘,但是反对把性视为当代人解脱困境的万能药,性也许神圣,也许能激发人的灵感,但同时也可能具有毁灭性的效果。在《夫妇们》中,性爱成为某种无法救赎的行为。
虽然身处现代主义文学泛滥的年代,但是,厄普代克几乎没有受各种时髦主义的左右,仍然以写实的笔锋,在小镇上想象和精确地描绘着美国的世俗生活。厄普代克对生活的认识基于对生活本身的观察。他的笔端经常描绘美国郊区中产阶级的风情,探索中产阶级生活中潜藏的紧张关系。他的人物往往经历着种种个人色彩浓厚的内心骚乱,这些精神危机又跟宗教、家庭责任、婚姻的不忠相关。有的评论家甚至视厄普代克为美国当代生活孤独的注解者。在美国,世俗主义所采取的形式多种多样,最为普遍的当属对技术与机械的膜拜。厄普代克在它的作品中反复暗示,技术的弥漫正在淹没人的主体性,在技术的统治下,美国人的精神在逐渐走向枯萎: 人们对外部的征服越厉害,对内心的打击将越严重。人们开始探索生命的精神途径,一种能给我们人类的精神提供适当的表达方式和真实意义的途径。厄普代克面对当代的精神困境既没有逃向东方的忍耐哲学,也不轻巧地退却到语言游戏之中。他写作的时候仍然怀着揭示精神真理的信心和希望,从探索近在手边的日常现象入手: 家庭、传统、爱情,记录了人们在复杂社会现实中寻求确定意义的历程。
短篇小说取材简便就近,角度有限,更适合表现生活的多样和随意。厄普代克大量的短篇犹如小小的宝石,颜色各不相同,但是都闪烁着强度各异的光彩。这些光彩以不同的频率投送着厄普代克的思想、感情、智慧,传递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影像和生活的片段。有的短篇表现郊区中产阶级男女们的生活,把目光探向我们难以触及的阴暗心理和人生的不如意,如离婚、遗弃、犯罪心理、儿时的回忆、记忆中做过的某些亏心事、纵欲后的悔恨。有的把背景放在日渐式微的纺织小镇,描写家道中落的男女恋人舍不得离开家乡去外地发展,细腻地刻画他们的门第感和特有的举止、谈吐和情感。有的写男女的悲离而不是欢合。有的写大公司旅行推销员出差在陌生的异地环境中的见闻和触景生情的感慨。有的写即将分居的夫妇在阁楼清理旧物时无意中翻出昔日的用品,往日共同生活的情景重上心头,仿佛在讽刺眼前的分离。有的写老工人几十年来,每到周末总要跟老朋友们玩牌、喝啤酒,某天晚上却要跟伙伴们告别,因为他患了不治之症。有的写感情濒临破裂的年轻夫妇在暴风雪中驾驶赶路,汽车陷入泥沼,两人奋力自救,终于摆脱险境,在极度疲惫中钻入小车,相偎相倚到天明。有的写父亲为了养家糊口作出的种种无奈选择,揭示人在生活困顿中经历的酸甜苦辣。有的写母亲博爱的崇高境界,在母亲的映衬下,生活中的芸芸众生显得那么渺小、自私、敷衍、缺乏责任感,拒绝相互的理解和帮助,把本该温馨热烈的生活过得情薄意冷。
《鸽羽》是厄普代克早年短篇的一个结集,共收19篇小说,因为都是他30岁前后写的,很多题材都是自己青少年经历的曲折变形,有些洋溢着别具魅力的青涩,其中几篇在各种美国文学作品选本中成为必选篇目,如《A&P;》、《家》。但是,题名小说《鸽羽》当属这个集子里的典范之作。有个尚未成名的作家学徒曾说,自己不上写作课,不读作家班,最钟爱的学习短篇写作技艺的教材就是这本《鸽羽》,反复读,逐字逐句读,还介绍给朋友读。那时的厄普代克意气风发,处于写作感觉的青春期,一些著名的奖项开始垂青他,只要他努力,是不难在全国崭露头角的。我们不难看出,这种自信和舒服在他的这些短篇中其实都有潜在的流露。这19篇小说不好严格归类来议论,我在这里只好随意评说,写点散漫的读后感了。
《沃尔特·布雷吉斯》是这个集子的开篇之作,如此简单的题材,我想喜好怪力乱神传奇的中国作家恐怕看不上眼。杰克和老婆克莱尔带着两个孩子开着车晚上从波士顿回家,因为无聊,为了打发时间,夫妻俩开始回忆蜜月期间受雇某营地(据说老厄跟第一任妻子干过类似的活儿)时遇到的人物和事情,通过对营地人物姓名的回忆,向我们逐渐呈现出那年夏天各色人等的情景。可是有个喜欢玩桥牌的胖子的全名,他们死活想不起来,只记得沃尔特,却想不起布雷吉斯。回家后过了很久,杰克还在反复回忆,最后终于想起,要告诉妻子时,她已经酣然入梦不敢再闹醒了。我们都有过想不起某个人的名字记忆堵塞的时候,但是在回忆的过程中,却逐渐把过去的碎片穿起来,把早已忘记的细节勘探出来,然后把昔日某个时段的景象再现出来。回忆这种具有共同经历的往事,有时,其快乐无法言传,因为那是当事人共同创造的所谓私人经验。其实,我中意的短篇就是这样的格调,貌似没有什么,但有魅力,具体说出来似乎又没什么,只觉得,夏天,营地,湖水,钓鱼,收银,你看上我,我看上你,看上看不上又不确定,这些碎片般的东西构成了回忆的主干,揉碎了搅和在一起,就是真的生活,可这真的生活又不能没有心智的参与和作用。
杰克和克莱尔夫妇的故事在整个集子中共有三篇。排在后面的两篇格调似乎要沉重许多。《魔法师应该打妈咪吗?》,杰克给四岁的女儿乔讲臭鼬的故事,哄她能够睡会儿午觉。可是,在讲述的过程中,小女儿却几次要改变固定的情节,希望故事中的魔法师打妈妈。本来,孩子对妈妈是最亲密不过的,可是这个小女孩却狠心地希望惩罚臭鼬妈妈,即便是童话中的妈妈,也令人颇感意外。这种故事套故事的写法,巧妙地映射了生活中的妈妈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让孩子把不满投递到童话中的妈妈身上来了。孩子的反常心思想来令人觉得可畏,值得注意的是,爸爸也悄然站在孩子这边,可是,作者并没有直接写妈妈有什么过错和不当,却轻描淡写地提到她怀有身孕,莫非孩子和爸爸都觉得这个即将出生的人会从不同的方面对自身构成威胁?《林中乌鸦》里的杰克和克莱尔的关系有些肃杀。大雪纷飞之夜参加了邻居家的派对,深夜归来,做爱。杰克早早起来,忙着照顾孩子,同时欣赏着窗外奇异的雪景,心情似乎不错,妻子随后起来准备早饭。这时窗外一只巨大的黑鸟忽然撞到银装素裹的树枝上,这个难得一遇的奇景让杰克很是激动,马上叫妻子来看,但老到的妻子来了句“吃你的蛋”,不难想象,杰克的心顿时黯然了,毁掉了片刻的欢愉,恐怕也毁掉了昨晚的情爱交流。这样的小小毁灭积攒得多了,生活的趣味恐怕也不会太多。不过,需要说明的是,有关杰克和克莱尔的这三篇故事在书中出现的顺序不见得是按照他们生活的时间顺序排列的。很可能最后这篇从时间上讲应该是发生得最早的。
除了杰克和克莱尔夫妇的故事外,这个集子中还有几篇背景涉及婚姻或者夫妻生活。结过又离过多次婚的厄普代克写好家庭婚姻生活自然不在话下,不过,这个集子里涉及婚姻的篇章却都不是我们想当然的直接窥探到婚姻果核里挖掘出的东西,不写夫妻的冲突,不写婚姻的破碎,不写婚姻与孩子的关系,甚至只是背景些许涉及婚姻,而核心不见得是婚姻。为了归类和论说的便利,我们暂且把它们放在跟婚姻或者夫妻有关的序列里。《家》中的年轻夫妇带着还是婴儿的孩子从英国学习回来,作者从英国启程写到家族好几脉的亲戚来纽约接船,最后叙述的重心逐渐凝聚到父母和儿媳孙女坐着自己家的车回宾夕法尼亚老家的途中微妙的关系氛围,以及快到家乡时父亲跟当地一个有些排外思想的无赖司机的对峙,眼看一场斗殴就在眉睫,最后却以那个外强中干的司机临阵脱逃告终。这个短篇同样没有什么宏大高深的立意,无非纯写几近真实的接船、驾车回家等琐事,可在厄普代克笔下却别有韵味,观察到他人轻易忽略的细节,同时又染以幽默的欢快,这种调子厄普最拿手,只有他上手才会出那样的味道,没有内在气质的契合,谁也模仿不来。《说给妻子的爱语》几乎没有情节,通篇好像是说给妻子的爱语,有时还语无伦次,属于作家在形式上的探索之作,叙述者使用了不常见的第二人称单数来指称妻子,不时透露出一些丈夫的情欲和挫折感,同时这些欲望又裹在语言的游戏中。《天文学家》的主角沃尔特有时处于本体论的焦虑中,靠研习克尔恺郭尔哲学来解毒。沃尔特也害怕他的朋友,那位全家从东欧逃亡过来的中年天文学教师来访,因为这位天文学家冷静地接受爱因斯坦描述的宇宙,而且他熟悉的数学上的无限性概念又威胁着他的宗教信仰。沃尔特流露出对神秘天体的恐惧,那位知晓天体秘密的天文学家却流露出对地球怪象的恐惧,这两种恐惧的比照,似乎提升了这篇小说的深度。《医生的妻子》里美国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到英属殖民地岛屿度假,在全为有色人种的岛上碰到长住那里、颇有人种优越感的白人医生的妻子。后者犹如当地光彩夺目的皇后,可是这位美国妻子的到来似乎挑战了她的优越感,于是不断向美国丈夫暗示他妻子是有色人种,不是晒黑的,从美国丈夫和这位医生妻子在海滩边的谈话中我们看到,医生妻子内心狠毒的东西慢慢流露了出来,其不仅仅是人性的黑暗,也是种族歧视的普遍和深入骨髓,所以这篇小说的格局又有扩张。
青春期对未来人生选择的觉醒,对女性感情的初步萌动,都是相当折磨人的事情,厄普代克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题材。《高飞》和《庇护感》两篇小说的主角都是即将毕业的中学生,而且都面临爱恨交织的矛盾苦恼。前一篇里的少年艾伦颇为自负,觉得美好前程就在前方等着自己,他在家乡的一切努力都在为这个前程做着准备,随时准备远走高飞。可是年轻时远走高飞受挫的母亲却舍不得儿子离开小镇,于是儿子跟有些歇斯底里的母亲之间出现了紧张,于是艾伦转而从性爱中寻求解脱。他和漂亮却有些愚钝的女同学莫丽在去外校参加辩论赛时好上了,辩论赛因为他表现不佳惨败后,艾伦第一次领略到女人对失败男人巨大的抚慰魔力。于是跟莫丽的来往也成为他舒缓与母亲的紧张的手段,可是母亲原始的嫉妒心又百般刁难和阻止儿子与女友的来往,儿子需要在女友和母亲之间做出抉择。这样的纠结对年少的中学生来说也太痛苦了。儿子最后为了取悦母亲终于放弃女友,但是,从此也埋下了跟母亲之间的巨大嫌怨。《庇护感》里的爱恨纠结则与求之不得有关。威廉从小就喜欢皇后般的同学玛丽,但玛丽却拒绝了他的爱,这种爱恨里其实交织着两人最终的社会地位走向选择的差异和情感距离。威廉预期的前程是名满天下的学者教授,而目前貌似轰轰烈烈的交际皇后的未来却可能是沦落底层。
少年在成长的过程中会遭遇各种意想不到的伏击,有的伏击发生在瞬间,有的会反复纠缠和轰鸣。题名小说《鸽羽》是集子中篇幅最长的,作者把探视的触角伸向十四岁的少年大卫对死亡和宗教的思索与拷问。大卫就遭遇到了出其不意的伏击。对死亡的恐惧有时压得这个少年喘不过气来,他于是向主日学校的牧师请教,可牧师的回答也不能让他满意。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已经有些糊涂的外婆请他用猎枪打掉谷仓里的鸽子,因为那些鸽子损坏了从奥林格搬过来放在那里的家具。他先是不肯,后来答应了,在射杀和埋葬那些鸽子的过程中,鸽子羽毛鬼斧神工般的精致和优美,让他叹为观止,觉得这样的设计只有上帝干得出来,此刻,他好像对上帝、创造和死亡有了顿悟,压抑的心结被某种游丝般的气息融化开了。
《A&P;》的背景大致在五十年代,那应该是个还算保守的年代。萨米是一家著名连锁商场的收款员,年方十九,正值青春微暗的火燎烧的年华。三个只穿着泳装的美丽女孩漫不经心地走进商场来买东西,萨米的目光免不了打量和追随她们。厄普代克寥寥数语就营造出萨米和几个女孩之间令人心痒的距离,紧张随之而生。萨米和游移目标之间的身心激动造成的紧张,萨米与女孩们的穿着打扮、举止神态所透露出的社会地位之间的紧张,萨米与经理之间保守信念的紧张,萨米想要辞职的情绪斗争的紧张,在很短的时间内,狭小的空间里,被作家把握得恰到好处,几乎可以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萨米的冲动几乎在每个青春期少年身上都以不同的方式经历过。这不仅仅是率性和欲望的冲动,更是纯真寻找表达的冲动。最后那句关于未来生活会严峻的话,似乎在暗示这种冲动的后果,也在暗示成人世界对纯真和率性的不容。关于纯真与成人世界的遭遇,《你永远不知道,亲爱的,我多么爱你》中那个年仅十岁的小男孩,兴冲冲地拿着五角钱去狂欢节集市上消费,可是他看到和遭遇到的却是成年人的奸诈、无情。小男孩急着要参与或者探索外面的世界活动,但最后喧嚣的外面却让他感到害怕,不愉快的探索似乎以暂且逃离收场。
《静物写生》不好归类,背景完全放在英国,但男主人公是在英国学美术的美国人,厄普代克本人有过类似的经历,但男主人公又被冠以退伍军人的身份,所以又不是他了。这位留学生喜欢上了英国女同学,两人却相处不易,虽然拥有某些共同的文化传统,但基本的差异似乎也很难轻易克服。《救生员》就像一个神学院学生的意识流独白,他虽然暑期做海滩救生员,但现场的布置却暗示,他并没有脱离神学的框架,无异于把宗教的东西又搬到了海滩,成为自己未来职业的隐喻: 高高的座椅就像教堂里的讲坛,椅子背后的红十字徽标就像基督教的十字架,游泳和晒太阳的人就像集会的群众,而他本人在沙滩上虽为生命的保卫者,同时不难想象也暗示着是灵魂的守护者。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虽然这个年轻的神学院学生思想上明察秋毫,但是最后却从高高的座椅上跌下来,刹那间眼睛看不见东西了。而且,他口口声声强调灵与肉的统一,可是当下,他满脑子却全是肉体和情欲的煎熬,而且,实现这种统一的途径不是通过逻辑的训练,而是通过激情的纠缠。
最后两篇小说的标题略微反常,似乎都很长,恨不得把涉及的内容全都在标题上囊括全了,而且结构也貌似松散,但正好可以容纳更多常规结构不好容纳的东西。这两篇结构松散的小说,逐渐变换叙述或者回忆的场景,巧妙地收进各种异质的素材,其中蕴藏着大量珍贵的细节,特别是叙述者对外婆的感情和记忆,非常动人。
译事如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尤其面对厄普代克风华正茂时代的短篇,深感他对英文语词意蕴的开掘乃至着色,都绝非泛泛之徒的信手拈来,所以,翻译过程中敬畏和苦恼交织可想而知。动笔之前,冯涛把他翻译的题名小说《鸽羽》寄给我,这篇小说篇幅最长,难度也很大,感谢他的慷慨赐予,细读对照,我只有叹服他的译笔之美,我翻译这篇的时候很多地方完全是学习和使用了他的成果,在此诚挚表示感激。
杨向荣
2014年5月2日
包子曰:我不在买买买,便是在买买买的路上。因为京东,我从未停歇。
评分书质量很好没有破损,卖家态度也很好,好评!
评分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的书质量好,套路又深。叫人又爱又恨。这套厄普代克文集定价高,用的是轻型纸,感觉不好。被套路了!
评分你偶尔会为死者垂泪,可内心深处却庆幸自己是活下来的那个。
评分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
评分这个作者写得还可以,不知道为什么网上评价那么少
评分厄普代克作品,鸽羽逢活动收下。蛮好。
评分新版厄普代克系列,美爆了。
评分厄普代克已经收全,仔细阅读,印刷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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